第九章

说话间,山门处的白衣身影,如同一簇月光般,飘移到了抄书人和莫予的面前。

抄书人对伏若赢的身形移动,早已熟识。此等身法,她也能做到,只是不如伏若赢轻盈而已。

只是少年莫予看的有些痴了,几乎不敢相信,原本只出现在师傅房中的画里,还有师傅口中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真实的站在他的面前。虽说之前在主事厅里远远看过伏若赢,但远不如此刻仙人就在眼前来得心驰神荡。

少年人缓过神之后,连忙拱手弯腰,膝盖一弯,已然拜倒在地上。

伏若赢长袖一甩,在莫予的膝盖将将要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将他整个人扶直了起来。嘴角一扬,轻轻吐出了几个字:“莫公子莫要多礼,伏某人受不起。”

抄书人心中微微诧异,按照莫予的说法,伏若赢和他的师傅九是长老颇有交情。按理说莫予身为晚辈,拜伏若赢这一跪,伏若赢理所应当受的起。但听他口中语气,似乎对莫予颇有些同辈相待之意。而且他口中称莫予为莫公子,看样子不像初见。

莫予被伏若赢这轻轻一托,再听到伏先生如此平易近人的言语,神情间更显得谦恭:“伏先生,常听师傅提及您。他老人家遍寻天下,都找不到先生的行踪。他老人家常念叨,有生之年,希望还能见上先生一面。想不到晚辈此生有此荣幸,能够在此处遇到先生。倘若先生有空,可否在此地多彷徨几日。晚辈即刻快书传信,让师傅来此拜探先生。”

伏若赢轻轻一笑:“不劳烦九是长老长途跋涉。待过几日,我办完事后。自会转道去一趟北方,亲自登门拜访长老。”

莫予感激道:“如此甚好!真是有劳先生了!师傅他老人家若是得知此消息,不知该如何高兴。”

伏若赢淡淡一笑,笑容如春风拂面。抄书人站在一旁,不由看的痴了。自十岁那年,他将她从地狱门口拉了回来,她睁开眼睛第一次见到了他。他的容颜就此烙刻在了她的心里。十六年过去了,他的容貌一点都没有改变。只是他的笑容,比起当年,更加让人如沐春风。

无法想象,这样如同拈花微笑的神佛一般的人物,会在十年前,让她放火烧了九焰山的藏书堂。如果没有那场火,老掌门人也不会一口鲜血,喷在化为灰烬的藏书堂前。从那之后,他就一蹶不振。否则按他的修为,怎会在这短短十年之内,就迅速老去,最终郁郁而终。

抄书人依旧清晰记得十年前,湖上泛舟,她满心以为伏若赢是来接她离开。但他却让她必须先替他做一件事,就是烧了藏书堂。

十六岁的少女惊愕看着满脸微笑的他,无法想象如此歹毒的一个要求,他居然能够如此轻松的从口中说出。就如同对于虔诚膜拜在他面前的信徒许诺一样:“只要你点燃那把火,我就许你一生所有愿望。”

少女忐忑问出:“藏书堂是掌门人的毕生心血所在,其中所藏典籍,不乏奇珍善本。为何要把它们焚毁?”

这是多年来,少女第一次没有马上听从白衣男子的吩咐,问出了理由。

突然她意识到,当初白衣男子送她上九焰山拜师学艺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三年之后火烧藏书堂。心想至此,少女不由浑身颤抖。来九焰山之前,她和伏若赢朝夕相处的年月,算起来不短不长整三年。而她呆在九焰山上,也整整三年。

老掌门人楚道秋待她不薄,而且伏若赢曾经亲口说过,他和老掌门人是旧识。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将她安排进九焰山,为的就是三年之后火烧藏书堂?楚道秋视书如命,藏书堂中万卷书籍非数代人之苦心积累,如何能达到现今名闻天下的规模。将其毁于一炬相当于间接要了老掌门人的命。

伏若赢依旧笑颜如画:“北国之域,世界之尽头,有一处无边海域。传说海中央,有一座月光城池。每过千年城门开启一次,有幸登入城门之人,千年来只有一个,就是九焰山开山立派之师祖尚无辙。九焰山的由来,就得益于师祖的那次月光城之行。他将此行的所见所闻,以及月光城的位置,记录成册,并藏入九焰山古卷之中。我要你找到这册古卷,把通往月光城的地图带出来。”

少女不解问道:“我将这册古卷带出即可,又何必火烧藏书堂?”

伏若赢微微一笑:“藏书堂中虽奇书异卷,但皆是副本。所有珍藏书籍的正本,都存放在位于山腹之中的地下密室。藏书堂中虽有万卷,但永不及山腹之中藏书之十一。尚无辙亲手所书,描绘月光城池所在之处的古卷,就在山腹之中。今夜子时,你回到九焰山,放火烧了藏书堂。楚道秋必将罚你幽禁在山腹禁地,抄写书卷,直到重新填满一座新的藏书堂。你利用这十年的时间,找出古卷...”

当时少女不明所以,为什么伏若赢会提及幽禁十年的时光。当老掌门人对着化为灰烬的藏书堂以及十余具被烧焦的尸体,几欲昏厥。心痛无比地对她下了一道惩罚:“幽禁山腹禁地二十年,取十指指尖之血,混合朱砂,抄写书卷,直到抄完被你烧毁的所有书卷。”

直到老掌门人去世,新任掌门人特赦,将她从山腹禁地提前十年放出。她才知道伏若赢当初为什么提到十年的时间,当年他已然算到了这一切。

莫予自是聪慧少年,更懂得察言观色。抄书人和伏若赢之间的神色,再明显不过他们有事要谈。所以他很识趣寻了一个借口,告辞先行离去了。

面对着一袭白衣,正低头温柔看着她的伏若赢,那眼神,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二人存在。抄书人的心中,荡起阵阵涟漪,但片刻之后,却渐渐平息了下来。地下十年时光,那十余名被她烧死的同门师兄弟,就沉浮在她梦中深蓝色的大海之中,神情哀伤得看着她。

此时他们的眼神,就和眼前这个仿若天人的男子的眼神,相互交替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曾妄想:“我本就来自地狱。只要重见天日之后,能够重新回到他的身边,或许我会忘记一切。哪怕往后的日子,如同从未离开过地狱一般。”

但如今,她知道一切都在悄然无声之中改变了。在点燃那把火之前,她曾是那么纯真善良过。十年间无数次曾有过一己之私,想忘记所有,只和白衣男子携手游戏人间,逍遥到老。但断送在她手中的十余条无辜人命,如何能够让她在重见天日后,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她的一切都是伏若赢给的,连同她的性命,她又如何能够逃脱的了与他命运相连呢?

伏若赢曾说过:“你是我好不容易从地狱边缘救回来的人,所以你一定要想尽一切方法活着。因为你不比常人,六道轮回之中不会有你。一旦你死去,魂魄将永坠地狱,受永恒的烈焰焚烧之苦,因为你曾释放出一个本不该被释放的恶魔。”

所以她想摆脱这一切,唯一能做的,就是自绝性命。如果三界之中,有一个伏若赢无法找到她的地方,那应该就是地狱吧。但莫予,却将她从地狱边缘,再一次拉回了人间。她不知道该不该嗤笑,造物弄人。

伏若赢一直静静站在那里,离抄书人只有咫尺之遥,默默的看着她。

抄书人的目光和他对视,春风再也无法拂化她心中的寒冰。哪怕他的容颜,依旧让她的心微微悸动。

许久之后,他轻轻说道:“你变了。”

抄书人默声不语,却在心中答道:“是的,我想我变老,也变成熟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对你言听计从,不问理由,不求后果,甘心为你下十八层地狱。”

伏若赢说道:“传说月光城的城主,体内藏有一颗神珠。自开天辟地以来,这颗神珠就吸收月光之精华。所以城主不死不灭,只要月光还普照大地,他就会和月华同在。传说这颗神珠,能够聚集破碎之魂魄,哪怕这魂魄,已在尘世间飞灰湮灭。”

抄书人依旧静静看着他,没有言语。伏若赢所说的一切,她自然已经明了。师祖亲手所书的古卷之中,记录了一切。但伏若赢不知道的是,当年登入月光城中之人,并非只有师祖一个,而是成功离开月光城的,只有他一个。

师祖离开之后,月光城震怒。世界尽头,月华所及之地,万里冰川,永不消融。不知多少生灵,从此长眠寒冰之下。

伏若赢接着说道:“我必须找到城主,拿到这颗神珠。”

抄书人心中一颤,知道他的意思是说,他必须找到月光城,杀了城主,取出他体内的神珠。月光城千年开启一次,月圆而开,月亏而闭。短短十余日,倘若伏若赢不能杀了城主,夺得神珠。那他就永远留在月光城之中。

而即便他杀了城主,又如何能够逃的出月光城?数千年来,众人只知师祖一人去过月光城,殊不知有多少人,永远留在了那里。

抄书人不想伏若赢去月光城,这也是她寻死的另外一个原因。她想带着那张通往月光城的地图一起下地狱,地图只有这一份,只要伏若赢找不到她,那他就去不了月光城。但莫予将她从地狱边上拉了回来。或许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数,就像伏若赢所算好了的一样。

伏若赢的神情,难得出现一刻忧伤怆然:“为了它,我寻找了数百年。”

时间对于他来说,只不是是沧海一粟。他就如同传说中的月光城主一般,只要日月还升在天空,哪怕人类已经灭绝,他依旧会存活在星空之下。不死不灭,或许也是一个负担。最怕的是,伊人已经远去,而他,却还心存执念。

虽伏若赢没有明说,但抄书人已经猜测到,这颗神珠,定然和一个已经逝去的芳魂有关。那位女子,不管是谁,已经过了数百年,他却依旧执着。数百年,对于抄书人来说,是那么漫长,而对他来说,或许只是翻书一页的时间。

抄书人轻叹一声,缓缓伸手入怀,掏出当年他所赠送的花面皮鼓。上面已经裂开了一道难看的口子,这倒也省了麻烦。她将手探入口子之中,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将它递到伏若赢的面前。里面,是通往月光城的地图。

自负如伏若赢,他只让抄书人带出地图,并没有让她将整卷师祖手书带出。天地间,他自负无人能够阻挡的了他。只要找到月光城,哪怕再用千年时光,他也会将神珠取出。抄书人的眼角微微泛起一丝酸楚,是怎样的女子,让他如此为她痴心数百年。

伏若赢伸手接过包裹,不紧不慢,既没有显得过于急迫,又没有过分迟疑。就如同接过一杯多年不见相交清淡如水的故人,递送到他手中的茶水一般。

抄书人将油布包裹递交到他手中之后,把破裂的花面皮鼓重新放入怀中。迈开缓慢的步子,朝九焰山山门缓缓走去。

伏若赢在她身后轻轻叫了一声:“阿念!”

抄书人停住了脚步,却并没有转身,只轻轻问道:“先生还有何吩咐?”

伏若赢身形一闪,又轻飘飘移到了被他称为阿念的女子面前:“阿念,天亮之后,我就会离开此地。你想跟我一起离开吗?”

阿念抬头和他对视:“先生如果要阿念跟您走,阿念自然会听从先生的吩咐。”

温柔的目光渐渐从伏若赢的眼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阿念所不熟悉的,淡淡的,冷冷的,如同陌生人一般。

阿念站在原地,等待伏若赢的吩咐。

又是许久之后,伏若赢的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说道:“好,那我要你留在这里,守在那个叫莫予的少年身边。在我回来之前,不能让他回到北方,更不能让他回到合欢净月阁。哪怕不惜一切手段。”

阿念心中一寒,不惜一切手段。当年那一把火,烧死了和她朝夕相处三年的同门师兄弟。害的慈祥如祖父的老掌门人,郁郁而终。如今的不惜一切手段,是届时有必要,就杀了莫予吗?以阿念的修为,杀了莫予?莫不说阿念没有自信她有那个能力。哪怕她真能侥幸要了莫予的性命,如今她还真会去做吗?

阿念低垂下头,闭上了眼睛,轻轻点了一下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