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抄书人的鼻中闻到风卷水起带来的潮湿味道,浪涛已经离她很近了。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终于可以释怀了,这才是真正获得自由的时候。该庆幸,像她这样的人,不会有来生,所以终了了此生,也将永远不会再遇见他。

然而她并没有被卷入狂潮之中,她可以感觉到冰冷的潮水滴击打到脸上,浪涛离她只差毫厘。一个有力的臂膀,从她的身后伸了过来,将她从已经淹没到脖颈处的水中拉了出来。

瞬息之间,抄书人已经被带离了了水面。从身后架住她身躯之人,几个腾飞纵跃,已然将抄书人带到了离岸边十几丈远的安全之处。

抄书人的背部靠在一个结实的胸膛之上。身后之人的右胳膊,依旧紧紧压在她的胸部之上。刚才这只胳膊从她的右腋下伸出,绕过她的前胸,手掌紧紧支撑在她的左腋下,将她的整个人都禁锢在他的臂弯之中。就是借助这样的力量,才将她的身体从水里捞了出来。

她心中涌起一股羞怒,挣脱他的手,转过身甩手给了他一巴掌。正好对上了一张少年惊愕的脸。他是那个年轻的佼佼者——莫予。

片刻之前,抄书人心中闪过一丝期盼,希望拥她入怀的是心中所想的那个白衣仙人。但看到伸到身前胳膊上衣袖的颜色和样式时,失望之情顿时充满胸膛,搅了她好事的人是某个不识相的九焰山同门。等到看清对方是少年莫予的脸时,失望加上羞愧,甩在他脸上的那一巴掌,几乎用出了所有的力气。

她真心想打的人并非莫予,而是她自己。

莫予的脸上肿起了一个红色的掌印,他满脸通红,一脸窘迫,支吾了半天,才说出两个字:“我...我...”

抄书人轻叹一声,想必莫予根本就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挨打。这一巴掌,打的委实有些重了。但她并没想到,莫予并不闪躲,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

打都已经打了,抱歉的话抄书人实在说不出口。她心中更是懊恼,这个年轻的怀抱,和梦里的那个白衣男子,如此的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少年的怀抱,是温热的,不如梦中的他那般冰冷。

曾有那么一刻的贪恋,她真想永不要回头,就靠在他的怀里。

永远不要回头!

抄书人没有言语,转身往回走。

莫予愣了一下,马上跟了上来。

抄书人冷冷说道:“同样的事情,我不会做两次。但你记住,你搅了我的好事,这次你欠我的,将来我会加倍讨回来。”

后面的人淡淡回道:“同样的事情,我也不会做两次。”

抄书人知道他的潜意思是说:“如果你现在再寻死,我也是绝对不会再救你的。”

她冷笑一下:“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回山的路我只认识这一条,如果师姐有认识其他的路,不妨麻烦您绕道。”

抄书人呼出胸中一口闷气,倘若是十年前,她定会转过身,和他理论清楚谁该绕道。十年的幽闭,让她学会了与人无争。她的世界,只有她自己。以后她也只行走在她自己的世界之中,管他身后有什么人。

许久之后,后面的莫予想必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师姐,其实我留下来,是想问您是怎么破了我的法阵。我们十余人使出浑身解数,才搭建起来的通天光焰,是怎样被您的法器给破了的?”

抄书人本打算不论他说什么,都不加理会。但听闻此言,她还是停住了脚步。

她从未想到这一层。法器被瞬间弹出时,她还心神恍惚,以为荒废了十年时光,自己早已不堪一击。但经过莫予一提醒,她才方然醒悟,法器被反弹出来,不是因为它不够强,而是太强了,所以直接破了其他众人合力搭起的法阵。虽然她的花面皮鼓也破了,两败俱伤。

抄书人静静站在原地,疑惑的思考莫予的问题。十年间,这只花面皮鼓的唯一作用,就是在空寂的山腹之中,给她带来一丝声响。它仅仅只作为一件乐器,履行了制造者当初做它的初衷,而不是作为一只法器陪伴她十年。

可是为什么,它能够破了所有人的法阵?

而让她更为懊恼的是:“不想承认都不行,连我都没有看清的事,却被身后的少年,一眼看穿。他的能力修为,已然深不可测,并非当年的我所能匹及。这十年来,我很少做梦,偶尔有梦的时候,只有一片深蓝色,无边无际的大海。白衣仙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所以,我再也没有修炼过法术,我的一切修为,只停留在十年前被关禁闭前的那刻。”

可为什么会破了他们的法阵呢?

莫予见抄书人停住脚步,胆子也大了起来,快走几步站到她的身旁。掩盖不住语气中的好奇和兴奋:“师姐,您的法器能借我看一下吗?”

抄书人冷冷回答:“不能。”

他难言心中的失望:“那真是可惜了。平日里也有和师叔师伯们过上几招,虽说最后都难免落败,但像今天这么快就被破了法阵,而且是十几个师兄弟姐妹们一起竭尽所能搭建起来的。这实属第一次。莫非平日里,师叔师伯们是故意让了我三分?”

抄书人心中自然明白,他们不可能会为了满足小孩子的小小虚荣,而故意让他三分。如果莫予口中所说,能够和师叔师伯们过上几招,那应该是实打实的几招。

当年的抄书人,遵从了白衣仙人的嘱咐,除了九焰山本门所学,不能使用他教的任何法术。所以和师叔师伯们交手,别说几招,连抬手的机会都少有。

抄书人伸手按住早已揣入怀中的花面皮鼓,侧眼冷冷看了少年一眼。少年的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但她还是自顾自迈开脚步,朝山门缓缓走去。只是她的眉头却紧锁了起来,开始思索起和少年同样的问题。

莫予的脚步很轻,要不是常年幽禁山腹地下,锻炼出来抄书人极强的耳力。她几乎分辨不出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此时莫予是以平常惯用的走路方式跟在后面,倘若他真的有心,要隐藏起他的行踪,抄书人是万万不能察觉到他的存在。就像刚才她独坐在蠡湖边上等待涨潮,倘若察觉到身后有人,她是万万不可能轻生的。

想到如此,抄书人的心中不免增加了几分寒意。此少年,是何来历?

“看他年龄,以及参加考核的等级,想必刚刚拜入山门不过五年。五年时间,能有此见识和修为,不可能是和其他人一样,加入山门前,毫无根基。莫非和当年的我一样,隐藏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但她又马上否定了心中所想:“不,他和我不一样。我处处小心,隐藏住锋芒不外露。而他如果别有用心,不可能如此张扬。”

莫予并没有再开口说话,还是不紧不慢跟在抄书人身后。抄书人也不再理会身后之人,心中顾自揣度身后之人的真实身份,抬头间,山门依稀已然在望。

十年的幽暗生活,她的眼力在黑暗之中,早已非常人能及。更何况,此刻站在山门之外那人,身穿一袭白衣。只匆匆一瞥,她就已认出,他正是她魂牵梦绕,十年前,让她甘心步入禁闭室之人——伏若赢。

抄书人突然停止了脚步,僵直站在原地,和数十丈开外的白衣男子,隔着茫茫夜幕相望。

身后紧跟着的莫予不明所以,差一点撞上她。他抬头顺着抄书人的视线看过去,也发现了伏若赢。显然看到他,莫予大为兴奋,低声欢呼一声:“是伏先生!”

抄书人愕然回头看他:“你认识他?”

莫予大概想不到抄书人会回应他的话,转过头冲她一笑:“是呀,他是我师傅的旧友。我虽没有当面拜见过他,但师傅房中,挂有伏先生的画像。他说如果不是伏先生,就没有我出生在这个世上。”

抄书人疑惑问道:“你师傅?难道不是新任掌门人?”

自她被放出来后,听人提及过,莫予是师傅收下的最得意弟子。九焰山不可能一徒拜二师,所以他的师傅,也只能是当年她的师傅如今的掌门人言不拘。他的房中,怎么可能挂有伏若赢的画像。而且莫予的年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十五六年之前,抄书人还未拜入九焰山,伏若赢和她形影不离。他怎么可能和这个少年有所交集?

莫予看出了抄书人心中的疑惑,说:“我来九焰山正式拜师学艺之前,一直住在极北苦寒之地的合欢净月阁。老阁主九是长老从我出生就一直抚养我长大,虽说他没有正式让我拜他为师,但我已经习惯了叫他师傅。”

合欢净月阁!抄书人心中顿时了然,难怪这个少年身手如此了得。原来是九是长老的门下。论天下修仙者,除了当年被寞小天灭门的海仙居主人非鱼子引咎自绝之后,天下霸主位置早已易主。

合欢净月阁如今占据了修仙门派之中霸主位置,但为什么阁主九是长老会将这样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弟子,送到九焰山呢?

抄书人虽阅人不多,但在她眼中,能称得上高手的,算起来全天下也没有几个。像莫予这样的人物,用不了多少时日,就会超过她所数得出来的那几位高手。而他,竟然和伏若赢还有过渊源。

抄书人深深看了莫予一眼,这个少年,身上到底有什么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