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次日清晨,阿念站在原地重修的藏书堂之外,眼神飘渺迷茫。眼前的建筑飞檐反宇,碧瓦朱甍,掩映在清晨的霞光朝雾之中,仿若仙台楼阁,比烧毁之前的还要辉煌几分。里面所藏的卷卷经书,皆是一笔一划,混合她的十指指尖之血所书。

阿念轻叹一声:“哪怕抄写千遍万遍,也无法赎清我所犯下的罪。只可惜了当年始祖手书的牌匾,如今悬挂殿堂之上的‘藏书堂’三字,点画间也算圆融俊郎,可气势上却弱了三分。终不如当年师祖所书那般苍劲峻逸。”

正当阿念恍惚不知心之所想时,身后传来一个愉悦的声音:“师姐,您在这里!”

阿念转头看去,来者正是少年莫予。

阿念眉头微微一蹙,没有作声,转身欲走。

莫予身形一晃,已然闪到阿念的面前:“师姐,您有急事?”

阿念冷冷答道:“没有!”

莫予:“那师姐可否停留片刻,与我商量一下接下去的比试该如何进行”

阿念:“不能!”

莫予:“师姐,虽然昨夜未能找到掌门人布下的结界所在,但离比试结束还有二日。而且其他组的师兄弟姐妹们也未有所进展。只要我们多费些功夫,胜算还是大有几分的。况且昨夜也并非一无所获,在光焰架起的一炷香里,大伙细细查看过周遭情景,师傅布下的结界并不在蠡湖附近。”

阿念没有回答,转身侧过挡在面前的莫予,继续朝前走。

莫予身形一闪,又晃到了阿念的面前,这次他俩都没有停住脚步。莫予面向着阿念,保持着和阿念一致的步伐,倒退着往前迈步。他边走边面露委屈之色:“掌门人说了,如果这次我不能拿到彩头,就会告诉师傅,说不准会把我送回到合欢净月阁。我师傅老管着我,还时不时叫上紫萧山的天盏禅师给我说经,我非被他们闷死不可...”

阿念一下子站住在当地,莫予显然没有预料到阿念会突然停步不走。他没有控制好脚步,继续倒着往后踏了一步。此处正是菩提树下,打扫院落之人刚将落叶扫成一堆,将扫把随意横放在地上,正待转身去拿簸箕。莫予一脚正好踩在扫把之上,虽说跳开还算及时,但身形却狼狈至极,更是将已经扫拢的落叶踢的四处飞扬了开去,惹的打扫院落之人一阵叱骂。

阿念没来由的“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虽然只是梨涡浅笑,转瞬又一脸冰霜,但还是被莫予看了个真切。他两下子跳到阿念的面前:“师姐,原来您会笑呀。我还以为您是冰雕出来的美人。”

少年的话出自无心,并无半分调侃之意,阿念的脸却还是一下子红了起来。莫予呆呆立在原地,盯着阿念的脸,似乎有些痴了。

阿念对着少年的目光,恍然回过神。她沉下脸,低头迅速闪过莫予,加快脚步朝前走去,同时冷冷呵斥一声:“不许再跟过来了!”

莫予果然没有动,但他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师姐,那你一会儿过来吗?”

阿念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但她在心中说道:“我当然会去,而且会尽我所能,在其他人之前找到结界所在。先生吩咐过,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你回到北方。我又如何能让掌门人因你未能夺魁,而将你送回给合欢净月阁的九是长老。”

她的心中,一个计划慢慢形成。

阿念尽量悄无声息的走进莫予说好的议事所在,也就是他位于九焰山西角落紫竹峰上的住所。

可她的现身,还是引起了所有人的回头注目。其中两位年纪约摸十四五岁的少女,交头接耳低语了几句。

莫予本来背对着门,盘腿坐在一张书案之上,面向或坐或站在房中四处的众人侃侃而谈。阿念走进房门的瞬间,莫予顺着众人的视线转头向门口看去。见是阿念来了,少年人的脸上顿时满面生花。他的双手在书案上轻轻一按,双脚伸直一蹬,身子往后一滑已溜下了书案,人平着向阿念的方向滑了过去。

眨眼之间在阿念面前站定,少年人语气之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喜悦:“师姐,你来了!坐这边来!”

自从早些时候他不慎踩到扫帚,阿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莫予就不再对这个阿念师姐尊称为“您”了。以至于阿念心中暗自揣测,他是不是故意踩上扫把,做出狼狈之态,借此来和她套近乎。阿念虽不想倚老卖老,但毕竟痴长他们几岁。如今甘心落得和一群少年为伍,她心中郁郁之情难以言表。

莫予伸手将阿念拉到先前他盘腿而坐的书案前,伸手推了一把一个傻头傻脑,正愣愣看着阿念的少年。那个少年坐在离书案最近的一张竹椅里,对莫予为什么推他浑然不知,疑惑不解地转头看向莫予,

莫予用嘴型说道:“起来!”

少年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慌忙从竹椅中站了起来。

莫予拉过竹椅调转了个方向,面向着房中众人的方向放好,然后转头对阿念说道:“师姐,请坐!”

阿念握紧双手,隐忍住心中的火气,努力控制着不要转身立刻就离开。房中众人,多数并不如莫予聪慧,修为也和他有天壤之别。他们不可能看出昨晚她的法器和手法另有乾坤。他们眼里,阿念只是一个刚刚被特赦的千古罪人,又是破坏了他们法阵的罪魁祸首,难不保会成为他们此次考核夺魁的累赘。

莫予心中并无城府,当然不会想到在此等情况下,阿念如何还能大摇大摆面对众人而坐,好像此刻她就是可以发号施令的领头人一般。可倘若不坐下,气氛又显得十分难堪。

阿念在心中,暗暗咒骂莫予的情商是如此之低。但只能不露声色的在竹椅之中坐下。

莫予没有重新盘腿坐到书案上面,而是在竹椅旁边站定,身形和阿念并排。

等到阿念的出现引起的小小骚动平息之后,莫予开口说道:“师姐,方才我们商量过了。我们一共有一十六人,两人一组,共分为八组。刚才就我是单独一人,师姐正好和我凑成一组。这次掌门人搅乱了九焰山的八方布局,只要我们找到现在的八方位置,就能定出隐藏其中的阴阳两极。其中阴极为疑阵,而阳极,应该就是结界暗门所在。师姐,你觉得如何?”

阿念微微侧头,眼角余光扫向这个胸有成竹的年轻人,心中不免暗暗佩服。她在九焰山呆了整整十三年,虽说其中十年时光被幽禁在山腹之中。真正行走在九焰山上的年月,不过只有区区三年。

但她的三年,和别人的三年有天壤之别。伏若赢这个通晓天地古今的人物,不知道在梦里教了她多少东西。论眼力见识,阿念自然不敢和掌门人相比。但在九焰山,她也自负没有几人能胜得了她。此番她却还是花了一番功夫,才看出来掌门人搅乱了八方布局。哪知道这个年轻人,却早已看出,并做好了安排布置。

商量妥当之后,渐渐地,所有人都散去各自准备,房中一下子空荡了起来。阿念因为和莫予一组,就暂时留在他的屋中。此时她才有机会一睹其中布置。

房中陈设极为简单,除了卧榻桌椅书案等必备家具,几乎没有其他多余陈设。书案的一角叠放有几摞竹简,阿念伸手取过最上面的一卷,摊开只看了一眼,手不由一松,竹简险些掉落在地。

上面的字迹她再也熟悉不过,一笔一划皆是她的笔迹。自从禁闭室出来,阿念就不想看到她所抄写过的任何一卷竹简。字字带血,无不提醒着她所犯下的罪过。

可片刻之后,阿念狐疑的重新拿起竹简,摊开细看。笔迹是她的没错,但书写所用的,却是黑色的墨汁,并非朱砂混血所特有的猩红色。而且,她所抄写的每一卷竹简,都被送入重修的藏书堂之中。哪怕是掌门人想要参阅,也只能亲自去藏书堂,任何一卷竹简,都不得擅自带出。

可这卷竹简上的字,一笔一划,分明出自她的手。

莫予伸头看到阿念手中竹简,语露倾佩仰慕之情,说道:“倘若不是事先知晓这些书法出自师姐之手,任谁也不会相信,女子手中之笔,也可勾画出飞鸿磅礴之势。自我来到九焰山,就一直临摹师姐的字体。费了整整一年光阴,方达以假乱真的程度。”

听闻此言,阿念胡乱将竹简一卷,扔回案上,口中愤愤说道:“你学什么不好,非要学我写字?”

莫予一头雾水,不知阿念为何突然生气:“只要谁的字写的好,我都会学的。你看,这是我师傅九是长老的字,笔走龙蛇,精妙处如群鸿戏海,风格别具一体。还有这个,是紫萧山天盏禅师的字,笔酣墨饱,落笔沉稳如椎画沙,处处又透露出禅心合融,最适合修身养性。”

说话的同时,莫予伸手从叠放的竹简之中抽出几卷,在书案上一一弹开。果然字体各异,依稀可以透过字,看出字体原来主人的性格也迥然不同。

突然,莫予话锋一转,语气间也变得有些犹豫:“其实掌门人的字体我也会,只是...他写的字实在登不上大雅之堂,反而倒是最难临摹的...”

阿念朝莫予最后摊开的一卷竹简上看去,只见上面只写了半卷,字迹歪歪扭扭,其中更有数个字缺点少划。

阿念嘴角一弯,想笑又觉得不妥,憋在心中,脸上顿时泛起一抹潮红。满肚子的火却再也发不出来,只能没好气问道:“你打算何时去找八方方位?”

莫予神秘一笑:“待掌门人安歇之后。”

阿念不由嘴角一扬,终于隐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想起掌门人言不拘言谈举止从来不拘小节,但对于安寝这事,却是一丝不苟,亥时而卧,卯时而起,如同更漏一般不差分毫。初入九焰山时,同门间经常以“师傅安歇之时”来代替“亥时”。

莫予见阿念笑了,脸上神情更加欢快:“师姐,你是不是也和我想到了一起?”

阿念努力沉下脸:“我才没有你那么多心思。”

说罢她转身朝房门走去。

莫予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今夜亥时,我们在藏书堂前的院落里见。”

阿念没有回答,缓缓朝外面的紫竹林走去。心中却在盘算:掌门人搅乱了九焰山的八方方位,但就如同昼夜交替,天上日月星辰转换位置,北极星的方位却不会改变。自昨夜比试正式开始后,九焰山上就没有人见到掌门人的踪迹。所以被搅乱的八方方位的北极星,应该就是掌门人自己所处的位置,只需找出掌门人就能确定北方。

而日间,掌门人安寝之前,八方方位随着他的每一次移动,都改变方向。想确定阴阳两极的所在,难如登天。但只要掌门人安寝,在次日他醒过来之前,八方方位是不会改变的。所以有充裕的时间,让大伙定出方位并找到阴阳两极所在。

当然掌门人绝不会安寝在他平日居所之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掌门人严格遵守一成不变的作息时间。卯亥之间有四个时辰让他们找到掌门人的安歇所在,定出方位,并进入结界暗门,取出里面的东西。倘若不能在四个时辰之内从结界里出来,那只能认输作罢。视掌门人的心情而定,看他几时会将这些徒弟们从结界中放出来。心情好时可能一两个时辰,心情不好则十天半月,或许一年半载皆有可能。

紫竹林中幽翠绝尘,微风穿林而过,沙沙之声在竹簧间萦绕,不似尘世间喧嚣浮华。阿念深吸一口气,蓦然回头,竹影摇曳间,隐约可见一抹人影正站在莫予居所的竹窗之前。她低垂下头,疾步朝紫竹林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