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年之前,蠡湖的月光依旧朦胧。十六岁的少女坐在一叶扁舟之中,将手探入水中的月亮,向上撩拨起,带起了一串银色月光。在光华笼罩之下,他的身影,如同月光一样轻盈洒落在船头。细长白皙的手,轻轻拢住了少女冰冷潮湿的手,一起被拢住的,还有满湖面微微荡漾的月光和少女一颗砰然跳动的心。

一切,如同本来就该那样发生似的,平平淡淡,就像他们从上辈子就说好的约定。但她和他,终究都是没有前世来生的人。所以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他轻轻向上一拉,将少女的身体从扁舟中拉了起来。他的目光是那么的温柔,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你都已经长这么高了。”

少女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三年来,在每一个有梦的夜里,他的身影都如约般出现在梦中,给她讲解所不明白的法术。少女不知道那一切是不是她的臆想,还是每晚,他都真的来过。梦里,她曾鼓起勇气拥抱过他,而他并没有拒绝。但梦里相拥的感觉,他的身体比月光还凉。

如今,他就那么真实的站在少女的面前。少女知道,这一切不是梦,她很想投入白衣男子的怀里,就如同梦中无数次拥抱过的那样。但她却胆怯了,手被他拢在他的手中,心跳是如此剧烈,身体却一动也不敢动。

她怯怯轻声问道:“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在梦里,她曾无数次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却总笑而不答。

少女心情紧张得等待着白衣男子的回答。

他却淡淡一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接你走。但在这之前,我要你帮我做件事。”

少女抬起了头,和他温柔的目光对视。他比她所见过任何一尊拈花微笑的佛都要亲切。

少女脸上一红,不由低垂下头,轻轻问道:“之后,你就会接我走吗?”

他轻轻点了点头:“等你做完那件事情之后,我就带你走,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旁。”

少女松了一口气,舒心笑了起来。

而当时,她所不知道的是,白衣男子要她做的事情,是放火烧了九焰山历代掌门人呕心沥血收罗的万卷古书。整整一座宏伟的藏书堂,就毁在一炬之下,连同被烧死的,还有藏书堂中深夜苦读的十余个同门师兄弟。

往事如烟似梦,转眼飞灰湮灭。

今夜依旧月光朦胧,突然蠡湖中央水波转动了起来,如同有人用了一根巨大的浆,将整池的水都搅拌了起来。一道深蓝色的光芒,如同天上坠落的星辰,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坠入了漩涡中央。

随即一道冲天光焰,从湖底笔直射向漫漫星空。

哪怕心境如抄书人,也为眼前的情景咋舌。果然叫莫予的少年,有不平凡的身手。当年资历最深的大师兄,也绝对做不到如此十分之一。

紧接着,其他人一个接一个把他们身上的法器投入了光焰之中。每投入一个,蓝色的光焰就往上升起一层。一切真的如同梦幻一般,让抄书人心生奇怪的是:有两三个人的法器,投入蓝色光焰之中后,泛起了一层淡淡红光。

她的心中一震,他们莫非不是同门中人?否则法器投入光焰之中,为什么会泛红光?虽然只是微微一闪,很快被蓝色吞没。莫非她的眼睛,在暗夜中静默了十年,已经出现了幻觉?

抄书人朝领头的少年莫予看过去,正好对视上他投射过来的目光。只稍一接触,抄书人马上就转开了视线。她已经不习惯和任何生物对视,暗夜中,她习惯了只有自己的目光。

所有人的法器都已经投入了光焰之中,只等着抄书人了。她没有办法,只能从怀中掏出她的法器,那是一只花面皮鼓。她用手指轻轻滑过鼓面上写有的几个字,字迹苍劲有力。她心神有些恍惚,伸手一抛,皮鼓已然落入了蓝色光焰之中。哪知并没有所期待的蓝色光焰升起,反而法器一入光焰,马上就被反弹了出来。

力道是如此之大,天地间响起了一声巨雷。花面皮鼓如同流星般,反弹出来之后,在天空划了一道银色亮光,坠入远处的湖中。原本被搅起的湖水,渐渐平息了下去,蓝色光焰慢慢消失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抄书人更是呆若木鸡,她还是搞砸了一切。众人竭尽全力,好不容易架起的光焰,就这样被她硬生生给熄灭了。

她在心中低叹一声:“我果然是害群之马。”

抄书人再一次成了罪人,本来这群少年是有希望夺得彩头的。领头的少年莫予,本来就是同辈中最为佼佼者。听闻新任掌门人称,他是千年难遇的奇才。

只可惜,奇才好不容易架起的通天光焰,被一个刚刚释放出来的千古罪人给浇灭了。

所有人默默召唤回自己的法宝,冷冷看了抄书人一眼,都各自散了。如果不是因为心中对抄书人有所忌惮,他们会毫不吝啬恶言相向,埋怨或者谩骂。九焰山一直流传有关抄书人的传说,被罚关二十年禁闭的人,是开山立派以来第一人。倘若她不是十恶不赦,对于一个花季少女,老掌门人如何能够做得出幽闭二十年的惩罚。所以他们路过抄书人的时候,都像事先说好了似的,一声不吭默默离开。

抄书人默默低下了头,当年她是由伏若赢亲自带上九焰山拜师学艺。山上一众同门,上自掌门人下至刚入门的无知稚童,对她的背景来历都有所忌惮。虽非刻意,却无心在她和众同门之间垒起了一层隔墙。只有她的师傅,如今的新任掌门人言不拘,对她的资质和才识颇为赏识。老掌门人做出禁闭二十年的重罚时,言不拘一直颇有微词,但无奈不敢对抗老掌门人的权威。此次老道仙逝,他接任掌门人,第一时间颁发特赦令,将抄书人提前了十年放了出来。

如今再一次成为同门眼中的公敌,抄书人再一次真的希望自己没有从山腹禁闭处走出来。

蠡湖渐渐安静了下来。抄书人看着空空荡荡的蠡湖,依旧摇曳的只有湖面月光。她不知道被反弹出来的法器坠落何处,心中更没有信心,能够将它召唤回来。她本来想放弃法器,就让它沉在湖底好了。可惜在欲舍弃的瞬间,她的心还是犹豫了:“果然我还是恋旧的人,它虽然不堪,但毕竟是十年前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她站在湖边,目光轻缓扫过湖面。突然对准一个方向扬起手,向湖中做了一个拂水撩拨的动作,隐隐感觉到了法器对她召唤的呼应。等到确定之后,她的手猛然向上拂起,一道银色光芒冲破湖面。她再一收手,法器已然回到她的手里。十年来,不知道多少次击弹摩挲过这只花面皮鼓,上面的花纹早已泛黄暗淡。如今鼓面上新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想必刚才那震天响雷,就是这道裂缝造成的。

“我对它不离,它也必对我不弃。”

她紧紧将花鼓抱入怀中,无端想起当年,她也是以这样的手法撩拨起了一池的月光。那时收入她手中的,是他的手。

不离不弃,曾是誓言吗?

她身形飞掠,向湖中飞去,离岸边不远有一处石台,连接石台的几级石阶,半隐半没在水中。

她的双脚落在最靠近水面的石阶上,慢慢坐到了石阶上,卷起衣裙,脱去鞋袜,将苍白的双腿慢慢浸入水中。

水中的月亮,被微风搅碎了,片片荡漾,散开了又聚拢了。

夜,真的很凉很凉。

月渐西斜。水渐渐漫上了她的膝盖,慢慢的,淹没了她所坐的阶梯,并以越来越快的速度上涨。她的怀中依旧抱着已经破了面的皮鼓,无神注视着早已被月光遗弃了的湖面。

当年师傅说过,每个人都可以选择一样自己信任的东西,作为终身伴随的法器。对待法器,只要你不离,它也会不弃。你在它在,它在你在。

当年的少女非常迷茫,根本不知道要选什么。似乎区区一件法器,就如立了誓言定了终身似的。

为了这件法器,她整整寻思了三日。直到那夜,蠡湖泛舟,白衣仙人抓住了少女的手,将一只花面皮鼓捧到她的面前。那夜本是元宵花灯,他在夜市中看到了那只花面皮鼓,并在上面亲手写下:不离不弃。

往事如烟似梦,转眼飞灰湮灭。

今晨,将是数十年一遇的最大一次涨潮,浪潮之猛,足可将千斤巨牛卷入水中。抄书人在等待这个时刻,她想,当通往山腹之中地下幽闭室的大门被打开时,那刻或许就已经宣判了她的死刑。

此时湖面微波荡漾,四周寂静无声。抄书人的心中,却是起伏不定:“如果知道出来之后,一切会是这个样子,我宁可一直呆在山腹之中永不出来。但如果不出来,又怎会知道一切早已物非人也非?

“曾多么想再看他一眼,如今看到了。透过层层的人群,越过十年光阴,他依旧白衣胜雪。他没有食言,果然在我走出禁闭室时,他如期来到了九焰山。但他到底是来悼念仙逝的老道,还是来恭贺新任掌门人接位。

“又或者,他只是来问我,当年交代给我的事情完成了没有?

“看到他,我本该欢喜的,如果他的身边,没有那个如同仙人般的女子。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相配,真正的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吧?”

抄书人闭上了眼睛,一颗泪珠映着月光从脸上无声无息滑下,她在等到浪卷狂涛的那一刻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