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移斗转,春秋交替。

九焰山上的主事厅里,此时热闹非常。几乎所有的弟子都云集此处,三五聚集一堆,讨论着刚刚继任新掌门人宣布的几件大事。此任新掌门人,姓言名不拘,人如其名,不拘小节。他本身大字不识多少,平日里又极为厌烦繁文缛节,特别是那些咬文嚼字,文邹邹说句话要拐十道弯的读书人。所以只要不是非要在外人面前充充脸面,他的言行举止,看起来委实不像九焰山的掌门人。

此时倘若老掌门人楚道秋还在,他在主事厅里一坐,正经威严,整个主事厅中定然鸦雀无声。哪怕弟子们心中再兴奋难耐,需要互相讨论几句,也非要忍住憋住,待得老掌门人退出之后方能开口说话。老掌门人也知晓这一切,所以每次宣布完大事之后,都识趣先行离开。只要他的身形一出主事厅,身后的厅堂之中,定然是吵杂一片。这也无端拉开了掌门人和门下弟子之间的距离。

言不拘却不理这一切俗套,宣布完他该说的话之后,随口来了一句:“你们随便讨论,就当我不存在,无须理会我。”

说完,人已经从大厅中央掌门人的位置上站了起来,转了个身,朝前来拜贺的一对白衣男女走了过去。此次新掌门人接任,正值在老掌门人的丧期,所以九焰山不接待任何贺客,除了这个白衣男子。自九焰山开山立派以来,他就是历任掌门人最为尊贵的座上宾。哪怕千年之前的开山师祖尚无辙,在白衣男子面前,尚且得鞠躬行礼。

这次是言不拘接任掌门人之后主持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九焰山所有弟子每五年一次的等级考核。九焰山弟子们的排行辈分与寻常门派不同,并非按照拜入门下的日子早晚。而是凭个人本事,每五年划分一个等级。晋级的标准就是五年一次的法器修炼,通过考核者,方能晋级。倘若不能通过,那只能沦为和比自己晚入门五年的小孩们为伍。往往这些不能晋级的年长者,被所有人看成耻辱,更有多数者,晋级失败后选择离开山门。

这原本是锻炼小辈们的一次例行活动,但今年有些不同,新掌门人加了一些彩头。所有参加考核的弟子十几人分为一组,互相合作。只要谁能首先找到他在隐秘之处布下的结界所在,里面的彩头就归这组人所有。这个彩头,是由白衣男子所赠,具体是什么东西言不拘并没明说。但一众弟子心中自然明白,白衣男子所赠的东西,不论是什么,价值都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因为他,是传说中的伏若赢,那个行走在人间的上古仙人。

然而,引起弟子们如此热烈讨论的,除了白衣仙人伏若赢和他身边那个惊若天人的美貌女子。还有新掌门人特赦的一位九焰山“千古”罪人。这十年来,每一个新入九焰山拜师学艺的弟子,听到关于九焰山的第一个流言,就是被老掌门人楚道秋幽禁在山腹禁地之中的抄书人。

让九焰山名闻天下的“藏书堂”,十年前毁于一场大火。如今在原地重修之后,诺大的一个藏书堂,里面所藏的经书不下万卷,都是传说中的那个抄书人,一笔一划用血混合朱砂抄写而成。

关于他被禁闭的原因,众说纷纭。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流传的多了,都已经没有一个统一定论。多数新入门弟子,更加愿意相信那是一名男子。因为字迹往往能够透露书写人的性格,一般女子心思细腻,书写出来的字迹多娟秀。而经书上的字迹,字字铁画银钩,是那般苍劲有力,通篇又行云流水,决然不似女子所书。

此时那个抄书人,就坐在主事厅的角落里,神情十分阴郁。伏若赢这个传说中的上古仙人引起的瞩目和骚动,显然还不及这个脸色苍白,形体瘦消的抄书人。几乎所有的弟子,都时不时朝她所坐的方向瞟上一眼,又互相低语几句。因为这个抄书人,委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居然是个面目清秀的女子,仿若从古卷之中走出来的幽灵一般。

新掌门人言不拘,把这个刚刚被特赦出来的抄书人,指派给了一众十五六个,刚加入山门不过五年的少年。她将和他们一起参加晋级考核,只因当年她入山刚满三年,还来不及参加晋级考核,就被老掌门人幽禁在山腹禁地之中。所以按照九焰山的规矩,她和这群少年人同属一个辈分等级。

无人能够知晓抄书人心中的抑郁,她冷眼扫过周围。身边的这些孩子,平均年龄至少比她小十岁。他们之中的领头少年人,年纪至多也不超过十五六岁。掌门人交代,她必须听从这个少年的指挥。如果没有被关了十年的紧闭,论起年龄辈分,她足够当他们师叔辈的人物。

十年的幽禁时光,当她出来重见天日之后,才发现物非人亦非。她已经错过了九焰山两次的晋级考核,她的见识和本领,早被冻结在十年前关紧闭的那个时刻。当初和她一起入门的师兄弟姐妹,多数已经很有作为。其中不少已成人师,他们的弟子,不乏有出类拔萃者,已然不是当年的她能够匹及。只有她,还停留在和最小辈的级别之中。

即便她不言不语,端坐不动,她的四周,自然形成一圈如冰般气场,将他人阻隔在一丈方圆之外。周遭熙熙攘攘,她却如同孤零零一人独坐大厅之中。她的目光,穿过层层人群,看向正和掌门人欢笑言谈的白衣仙人,还有他身边的那位佳人美眷。

抄书人的脸上虽冷淡,心中却暗潮翻涌,一遍遍重复问自己:“难道他的身旁,不该是属于我的位置吗?”

自她有记忆以来,他就如同仙人一般陪伴在身旁。她的一切都是他给予的,她和他一样,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她是他从地狱门口捞回来的亡魂,本不应该在人世间存在。所以她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山腹禁地十年暗无天日的时光,支持她坚持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够重新见到这个让她魂牵梦绕的白衣仙人。

他说过,等她出来的时候,就会带她离开这里,从此不会再让她离开他的身旁。如果说当初年幼,并不理解那种情感是什么。但当看到他身边娇美佳人的那刻,心中的痛,已然告诉她:天荒地老原本只是一场奢望,善变的,不止是人的心。

再一遍,抄书人在心中问自己:“当初的决定,是我自愿选择的。我并不期待出来的时候,他还能依旧待我如同旧日。但倘若问我,明明知道,当我一人在暗无天日的山腹之中,对着昏黄孤灯抄写经书。而他在日月星辰下,清风细雨中,怀拥佳人柔情蜜意。如果事先就知道所有后来会发生的事情,时光倒流一次,我还会选择为他去关二十年紧闭吗?”

一遍又一遍,她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会!

哪怕没有这次新旧掌门人交替的特赦,让她提前十年出来。哪怕真的让她关满二十年的幽闭,直到年华逝去,青丝换白,她的答案还是不会后悔。只要他是快乐的,伤痛就让她一个人承受。只是,倘若知道他已经有了相伴的女子,她希望言不拘遗忘了自己,让她老死在山腹之中好了。

现实是如此残酷,这是一个凭本事生存的世界。抄书人看着面前不经世事的少年们,自知她拥有的只有比他们多了十年的年龄,其他的,她一无是处。她甚至不知道,当下的法器,早已经不是当年她所使用的那般笨拙粗重。时下流行的法器,轻巧的可以藏入身体任何一处肌肤之下。别说时间仓促,让她去寻找并驾驭一个新法器。即便是当年她用熟了的贴身法器,如今都没有自信轻松驾驭。

突然,领头的少年穿过人群,在抄书人面前约两尺地方站定。少年人冲抄书人谦恭一笑,脸上荡漾着青春活力的阳光。抄书人依旧一脸冰霜,不做丝毫回应。

少年人只好收敛住笑容,小心翼翼朝抄书人问了一句:“师姐!我们决定月上中天之后,先去蠡湖修炼法器,顺便在附近搜寻掌门人布下的结界。您觉得如何?”

抄书人淡漠的眼光扫了一眼领头的少年。这个孩子名叫莫予,长得非常俊秀,五官精致的,如同精心雕刻出来一样。但他的眼睛,却时不时透出来一股非常温柔的悲伤。抄书人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温柔的悲伤。或许是独处的时间长了,看待周朝人和物,都如同通过一面铜镜,处处反射着自己内心的悲观。

然而莫予的性格,却仿若是抄书人的反面,处处充满着阳光。只要边上有人,他就非常活跃,似乎也很受所有人的欢迎。不单单是情窦初开的少女,那些比他年长些的少年,也都甘愿听从他的指挥。他天生有当发号施令者的亲和力和威慑力,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够成为这次考核的领头人。

周围年轻的孩子们,原本兴高采烈讨论着将要开始的考核,猜测伏若赢赠送的彩头有可能是什么奇珍异宝。但听到莫予的问话,他们都停止了讨论,目光落在抄书人身上,等待她的回答。

抄书人眉头紧锁,所有人的目光,如针芒般刺入她的肌肤,让她无处藏身。十年的独处,她差不多连话语的能力都已经失去了。此刻她心中,纷乱复杂的,是对白衣仙人的情感。至于如何修炼法器,如何通过考核,又如何互相合作,共同应对其他组的师兄弟们,早他们之前找到结界所在并拿到彩头,等等之类的事情毫不关心。

见到众人依旧将目光锁在她的身上,抄书人站起身来,一言不发,撇开众人,朝大厅外走去。人群自动散开,给她让出了一条通道。

莫予的眼神清澈,注视着抄书人清瘦的背影,原先残留在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待到抄书人的身影消失在大厅外漆黑的屋檐下时,莫予转过了身,脸上又露出淡淡的笑,和同组的少年少女们又讨论起了如何寻得结界拿到彩头。

抄书人站在屋檐下,抬头望天。乌云遮住了月华,夜很黑,天真的很冷。但是比起地底下那十年的暗黑清冷,这点冷,其实算不了什么。她的心,真的很痛,很想哭,但却不想流泪。

终于所有人都商量好了,陆陆续续走出了主事厅,沿着九焰山不同方向分散开来,各自选择地方修炼法器和搜寻结界去了。

抄书人如同幽魂般,晃荡跟随在莫予等人身后,到达了位于九焰山北侧的蠡湖边上。尽管她始终和众人格格不入,没有参与先前的任何讨论。但毕竟痴长了几岁,这群孩子心中所盘算,在她看来却是一目了然。他们打算在湖心用法力圈出一个光炉,将法器一一投入炉中,让光焰架起,冲破云天,亮如白昼,同时吸收水的力量。所有人借助光焰,搜寻师傅布下的结界暗门,只要穿过暗门,就能拿到这次比试的彩头。当然前提是要比其他组的人先拿到。

众人沿着湖畔各自找好自己的方位,等待领头人莫予发号施令。乌云散去,月入中天,抄书人看着一湖银光荡漾,眼神渐渐迷离,仿若回到十三年前。蠡湖的波光,也是如此般轻摇荡漾。她跟随着白衣仙人来到蠡湖泛舟,那年她刚年满十三岁,一脸天真无邪,不谙世事。

端坐在月华之中的他说:“你跟在我身边已有三年了。我四处飘荡,居无定所。你也日渐长大,我能教得了你本领,却无法教你如何做人。蠡湖边上,有一处修仙圣地,名叫九焰山。山上道长楚道秋,曾是我一位旧时,修行颇为精湛。明日你随我上山,就拜在九焰山门下。”

女孩瞪大乌黑闪亮的眼睛,惊异看着仙人。心中虽有千万个不情愿,但从未违拗过他的任何一次安排。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白衣仙人说道:“我会在楚道秋门下弟子之中,为你择一位师傅。你要跟他虚心学习本事,但不能表露出来过人之处。三年之后的今天,我会再来蠡湖泛舟,届时你可前来见我。”

于是女孩拜入了九焰山,成为了掌门老道的徒孙。当年她的师傅言不拘,如今成为了九焰山新任掌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