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隐者

拉住盛爻的手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静电火花弹了出来。

刺啦一声,倒是让安心面对命运的几个人吓了一跳,不过还没来得及因为缓过神来而变得慌乱,邦妮的眼中就闪过了一丝晶亮的光。

“同志们,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

她狡黠的像只刚拿到小黄鱼的猫,嘴角裂出一个干坏事的微笑。

捏紧了手里的檀木手钏,她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隐者塔罗。

“决定就是你了,去吧,皮卡丘!”

她狠狠把牌摔在车前挡风玻璃上,闭上眼,开始念一大串长长的咒语。

粽子们一点点从地下爬了上来,雪越下越急,牧马人的外壳都有些被腐蚀了成吨的沙子已经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

希望一点点熄灭下去,可能这个神婆终于在最后一刻疯了吧。

然而就在此刻,邦妮霍地睁开了眼睛。

她咆哮出声,“开!”

半龙缓缓的张开了血色的眼睛,爬升到半空,对着太阳长久的咆哮起来,应和着它的声音一样,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再一次传来,像是远古巨兽在这一刻慢慢苏醒,隆隆的震动声从地底一点点传了上来。

柔然城里,混杂在粽子群里的鬼魂集体朝着王陵的方向跪拜下来。

城中央的大钟震耳欲聋的轰鸣九响,然后从中心开始开裂,铁片和塔楼一点点坍塌下去,随着这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打开,整座柔然城都开始崩塌开裂。

一件没烧好的冰裂纹突然开裂一样,柔然王城混入了那浩荡的黑雪,一片片龟裂开去,连带着周围的整片柔然国国土,朝着未知的深处落去。

粽子们站在各自的地方,诡异而整齐划一的跳起了柔然的战舞,不持兵戈的就空着双手在空中比划着请神鼓战的舞蹈,拿着兵戈的在地上重重的敲打着,然后把武器旋转起来,绕了几个圈,高高的抛起来,接回来放在手里,相互摩擦着,发出霍霍的声音。

有几个粽子手里还拿着长长的号角和战鼓,他们站在高高的废墟上,蹩脚的用已经没了气息的嗓子吹着不成调的战歌,战鼓雷雷,在空气中回荡成一阵及其压抑的声响。

然后所有粽子一起,用已经荒废多年的嗓子,咆哮出一阵柔然勇士的呼号。

声势震天,经久不衰。

只是干瘪没有气息的嗓子,倒是号出来一股子荒腔走板的悲壮。

何以战?!何以战?何以战……

柔然故去千年,谁固执的在王城枕戈待旦,扛起远征的行囊,为妻儿老小在茫茫黄沙中寻一个出路,驼铃远,千年风沙过后,却只迎来一伙又一伙偷抢的盗贼。

悲凉也无人诉说了,邦妮他们正缓缓做着自由落体运动。

“路至尽头非无路,沙至穷处还见沙。沙红草黄石山褐,天白雪黑牧马暗。”

邦妮作为一个半吊子神婆,终于成功的验证了自己所有的预言。

那张隐士可能真的是给他们指路的福星,只是邦妮没想到,预言一直到现在才全部应验,中间还夹杂着一场未曾料到的诅咒。

都以为预言的出路落在牧马暗,是要走出柔然回到草场,可那个时候,谁都不知道,安倱会开着一辆牧马人横冲直撞,闯进柔然城。

沙还在一直落,地底下却翻腾起一股子灼热的浪花。

柔然城,居然直接建立在岩浆之上。

而当一切都消失殆尽,远方也不过是一片虚无而已。

他们落在了地上,青石长路倒是很有江南风格,只是几人没有什么花前月下的心情,毕竟这样风格的长路他们已经经历过了一次。

以万神殿最高层为中心,向外辐射了很多条长长的神道,而柔然城带着漫天的风沙建立在其中一些之上。

褐色的山石含有了太多的铁元素,到让这里不知怎的充满了一股子血腥气味。

每一条神道都是一个双向的进出口,其中一条,放着国师厚重的棺椁。

剩下的上面站满了柔然的粽子勇士,毕恭毕敬的朝着高踞莲台之上的佛像行礼。

既然每条进出口都是双向的,那么是不是每一个拥有尸玉的人,都可以通过这些进出口进入柔然城呢?

那柔然千年的封闭,又是因为什么呢?

这座万神殿的建造时间显然早于柔然,又晚于盛唐,柔然人却在盛唐之前百年就已经深入大漠……

邦妮的脑袋里一时间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有些反应无能了。

然而那边盛爻和老头子却是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除了过于丰富的岩浆让这里显得阳气太重之外,这里和公主坟一层简直太像了。

老头子知道公主坟下面有东西,这么多年却一直不能克服心理负担重回一趟,而今到了这里,还是心有余悸的。

几个人还没来得及适应周围的环境,就不得不下了车——有机塑料的新型外壳显然承受不了高温,车子快要融化在这里了。

他们又一次扔下了一些装备,换上了隔热一些的装备,虽然当初背过来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邦妮突然这样执着,现在倒是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

轻装简行,他们环顾四周,任务似乎从寻宝变成了生存而,“话说,咱们这个游戏的美工是不是学西方美术史的?”

“你这么一说,倒是很有现代主义色彩啊,不过主题可能是文艺复兴了。”安倱显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峻,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忘用刻意的掉书袋缓解一下气氛。

“很好,同志们,刚刚在路上,我们经历过了铁树和孽镜,下面,容我为你们介绍一下,地狱的剩下十八层。”

邦妮摊开手,做出一副导游挥挥小旗,指引游客参观的样子。

“游客们”却没有那么宽大的心脏。

“我们刚下来的,是阎罗殿吗?”龙三朝那边“慈眉善目”的神示意,祂的殿堂高踞于众多层塔之上,倒真有一丝丝审判的意味。

“要真是阎罗的话,这边是不是少了点什么?据说下面有条没有尽头的忘川河,河边有彼岸花,摆渡人,还有卖汤的孟婆。”林语渐渐能跟上龙三时不时冒出来的冷幽默了,跟着他的节奏往下顺,伸出左手,做出一个舀汤的动作,右手端碗,送到龙三面前,“渡往生苦,忘前世果,若有牵挂,玄鸟寄之,喝完汤,走吧。”

老头子和方良被他严肃中透露出来的喜感逗得不行,盛爻三个人却在一瞬间勾起了什么一样,抓不住,够不着。

“行啦行啦,别耍宝了,赶紧找路出去是正事,这几个孩子,真是。”老头子乐够了,驱散了一帮“戏精本精”,拿出罗盘开始定位。

“柔然人的神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和历史差太多了,这边,居然是按照十八层地狱设置的。”邦妮这回有些严肃了,眉头微皱,突然发现这里她的灵力受到了一部分阻碍。

“不止呢,还喜欢欧洲文学。”方良指了指他们面前的那道石门。

——入此门者,捐弃希望。

众人看着这一幅色彩模糊的油画,实在觉得有些反胃,而这又偏偏极端真实的摆在他们面前。

铁树的枝丫肆无忌惮的朝着天际生长,藤蔓纠结回旋,像一幅没有生气的装饰画,窒息而拥塞。

那树的叶子倒是极为柔软厚实的,一条条形态各异的舌头,在微风中飘然摆动,有的干瘪的过分,有的还保持着新鲜的血色和水分,或者神经也还没死,奋力前伸,去舔身旁树上长出的镜子。似乎能把自己前生今世的呓语全盘托出一样,亦或者是奋力看一看自己的曾经。

那枝干粗壮而尖利,如果谁有极大的力气拉的它和地面分离,倒是可以拔下来当做一把银光闪闪的剪刀。

若不是银色的,便是那直通岩浆的烧红的铜柱了,赤焰翻腾奔涌,连带着上头的枝叶拼凑出的蒸笼与近旁漂浮着的油锅都冒出丝丝热气。

唯一冰冷的是铁树直入地下的气根和远处的冰山,只不过那气根森然而望,却是堆叠成一座厚厚的刀山,任谁想乘凉,都不得不叫那刀片生生刮下一层连皮带骨的血肉来。

这东九层的罪过,若严格论就起来,案情瞒天过海吗?一星半点违法的事故,哪怕只是闯了个红灯,都要被记录在案。

随意伤害生灵吗?这些人没一个终身食素,这边厢望将过去,倒也是十分心虚了。

还好,这终归只是柔然中外合璧的神堂罢了,荒谬过了头,反倒让这里变成了爱丽丝的梦境。

——哥特崩毁版的。

老头子的罗盘左定又定,怎么都定位不出生门所在,似乎这里就是真实的地狱,可惜直到现在都不见无常索命勾魂,也不见十殿阎罗开衙问罪。

盛爻带着两个伙计都是一脸大写的懵逼,下斗要是下到这么深的地方,早送到西九层处以磔刑了,只好看向刚才大展神威的邦妮,不过那边沉重的面色却似乎没什么好消息。

“诸位,我们这趟游,倒也算是值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到冥界旅游一圈的,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呢?人的想象力要比真实恐怖荒谬的多,死亡显然比这个地方安详的多。”

安倱默默开了口,用他那种温软的语调来讲笑话,起到的舒缓效果比龙三的冷幽默好上很多,好像这里不是别的地方,只是一个他私人的变态收藏而已。

几个人的紧张心情散了不少,大脑终于回归正常频道开始思考问题了。

“既然我们来的时候,是神像下面的通道,而柔然城其实本质上只是神塔的一部分,那我们只要走到神像下面,基本上就能原路返回了。”方良对于晕过去的时间只是略有耳闻,所以他的大部分世界观,还停留在唯物主义时代。

“来的时候我们有蛇坐啊,这里空间和外面有些差别,要不然怎么那么快就从天山到了罗布泊的?”邦妮扁扁嘴,一脸委屈。“现在倒好,老金这个货,可能是被政策困住了吧,不能进化就只会睡觉。”

林语想说点什么,却还是压下了关切的目光,背过头去,假装和安倱师兄弟情深,拉着小手手到一旁切切私语去了。

那边龙三看见了,难得多说了几个字,把林语压下去的给问了,“邦妮,你的灵力,是不是出了什么故障?”

邦妮无奈摊手,“外挂用太多,人长得美也不行咯。”

方良一辆着急,“啊?那你不能出什么事吧?”

话问完又及其诧异的转头看向龙三,“你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他自然地恢复高冷。

方良不太舒服的想再问点什么,却被盛爻打断了。

“好啦好啦,这个时候呢,群策群力找出路才是正事,但是吧,咱是不太可能直接炸一个出路来的,我们暂时找不到这个神塔的生门在哪,但是柔然人既然有人从这里离开,而且很显然有进出的人,就证明还有一条通道存在。”

“而且,他们搞了这么大一个阵仗出来,总不能是把自己搞死用的吧?”

“就是就是,王陵打开之后,王的影子都见不到,肯定有猫腻,我们现在就去,翻了那个王的斗,说不定出路就在那。”邦妮像一只气炸了毛的猫,插着腰气鼓鼓的。

没有国王的王陵?

林语突然想到了什么,“之前,在幻境里,我们看到的柔然人分成了三份,一份被一个老妪牵引着,整装离开,一份从地下爬出来,还有一份,在广场上……不管他们了,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听从的,是一个人的指挥!”

陡然间柳暗花明,中间那个可疑的停顿只让邦妮脸红了三秒,然后一切正常的拍了拍手,“就是这样!如果,最后一个国师和国王是一个人,当然只可能有一个陵墓,非常有可能的是,王陵附近的空间,被人导引到了国师的墓附近!”

她兴奋的直跳脚,连带着画面都有些模糊了,主教砸了砸面前的电视,嗤笑一声。

“别逗了,姑娘。一个妄图复活神的投影的摆设而已,可笑。”

他轻轻抚摸了一下身旁的玫瑰,看着那群企图找着办法涉岩浆而过的人,有些难耐的舔了舔嘴角。

“不过呢,我倒是没想到你们能打碎柔然城,这回倒好,城都没了,诅咒?算个什么东西。”

“而且柔然下面藏了好东西啊,我等着你们,送到我这来。”

透过薄薄的屏幕,他和安倱遥想对视。

安倱的嘴型告诉他,“计划不可能成功的。”

众人倒是没看到安倱的小动作,因为找到方向的邦妮实在太过欢腾。

又一次灵力稀缺,她只好肉痛的捏碎了她的镇店紫水晶摆件。

——安倱混着材料一起拿来的。

“指路,指路,指路!”

“嗯,简单粗暴的咒语,我喜欢。”盛爻点点头,示意邦妮什么都没发生。

她拉着邦妮,想说看看那条半龙能不能用尸玉再弄醒一次。

砰的一声,那块紫水晶变成了一朵盛开的彼岸花,一条长长的花蕊,笔直的朝向他们对面的岩浆。

“成功了!”邦妮跳了起来,走到岩浆旁,一片花蕊落下,沉入其中,没过多久,就有一口大锅从铜树上飘落,还撞了一下冰山降温,漂到他们面前,铁树的一条枝干光溜溜的摆在那,像是一条硕大的船桨。

老头子有些震惊了,原来,传说中的何家人,入旁人难入之地,取旁人难取之物,居然是真的。

他看着几个人鱼贯而入,虽然脸上带着不可思议和嫌弃,却还是兴致勃勃的样子,倒真的和他们当年很像。

老了,老了。他轻轻叹息,坐在了隔热的油锅一角。

几个人似乎都不会划船,安倱左右看了看,极为自然的拿起了桨,顺着花蕊的方向,划了过去。

他们沉浸在一种诡谲的兴奋之中,没人看向他们走过的地方。

火焰渐渐熄灭,光亮沉浸下去,只剩下极深极深的黑暗,水纹荡漾,破碎的花朵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扎根进了土里,慢慢开出了一朵,纯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