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于归

话总有说完的一刻,路却好像没有走完的那天。

在岩浆里飘来荡去那么久,几个人的紧张也好,兴奋也罢,全都像是他们走过的地方一样,光芒慢慢暗淡了下去,长日无事,也就剩下了无聊。

头顶上的层层地狱之间,柔然的战士们也安静了下来,倒像是迷路的孩子,呆呆的不知该去往哪里。

补给还剩三天的份,邦妮手中的曼珠沙华还有一大半的花瓣——没到岔路,它就掉落一片花瓣,然后下一片伸展出来,指引着他们下一步的方向。

给众人分发了压缩饼干,盛爻抬起头,就看到邦妮已然睡眼惺忪了,在这样灵气稀薄的地方,维系这样一个法术,着实伤及心力。

于是她只好让邦妮缓个神,“小欢子,别总盯着那朵花了,前面大路通天,应该没有岔路了。”

“不盯着它我干什么啊,还以为打开了副本会有什么奇遇之类的东西呢。”邦妮颓然地扁了扁嘴。

“可别,副本里要是有个什么小Boss,咱可没那么多战斗力。”方良挥了挥他的手。

“柔然城本来就诡异,你说他们怎么把王城建成这个样子的?”盛爻好歹把饼干塞了下去。

“其实,这应该不是柔然人建的。”邦妮抬起头看着他们刚刚路过的一尊佛像,目光悠长,仿佛穿越时光。

“柔然人,应该和某个我们未知的文明有过交流。至少也是一种宗教,或者信仰,‘他们’才是最开始在此地建塔的人,而柔然人,只不过机缘巧合,把自己的王城,建在了别人的屋檐之上罢了。”

老头子一惊,整个人有些哆嗦起来,却很好的把自己控制住了,脸旁边的安倱,都没发现他的异样。

“什么样的文明?”安倱饶有兴致的问道。

“柔然人刚刚进入罗布泊的时候,应该还是保持着部落的状态,然后有一天,国师也好,国王也罢,他们进入了万神塔,了解这这种宗教,或者说,接受了宗教的布道。”

他们借此,建立了一个个完美的城池,然后种族繁衍,发展壮大。

“神”不知从何而来,却占据了他们的绝对权威,先前的酋长为了保证自己的统治,只好不情不愿的做个傀儡王。

神明高高在上,万民不过刍狗,日复一日,他们倒是实现了绝对的共产共存,却也几乎没了自己的主观思想。

生命和劳动,都只不过是简单的机械重复,而却没有什么人,又能力去思考——我们如同齿轮一样精密运转着的,城市也好,国家也罢,不过是千万人的复制粘贴而已,那么,这样的举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只要有一个齿轮跳出轨道,整座机器的运转,就会发生致命的缺漏。

只要有一个人开始思考存在的不合理之处,愤怒的市民,就会推翻巴士底监狱。

最开始的时候,是那些在家里的妇女们,稍微有一天,她们不小心手脚麻利了一些——毕竟什么事情每天重复,技能点总会加到爆满的,于是就会有一些空闲的时间。

她们尝试走出家门,可惜,被镇压了,程序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出现,所以事情不可以顺利的进行下去。

于是第一个矛盾被埋下了,人民想在空闲时间走出家门和统治者要求国家精密严整的矛盾。

然后是在学校里的孩子们,如果一个国家的学生,都能安安分分,踏踏实实学习,这个国家一定疯了,他们需要更多的娱乐,但是柔然城里所有的娱乐项目都只有勾栏里的金色表演。

而且,这是游牧人的后裔,他们的骨血里就容不下安定这个字眼。

人和人之间本来是没有交流的必要的,然而,这却并不能得到严格的禁止和监控,于是,不一定是在哪一次饭桌上,孩子们和家长交流了一下,自己心里小小的矛盾。

然后,母亲们不光纾解了孩子们的矛盾,顺手从孩子们手里拿到了一点点知识,来解决自己的问题。

雪球越滚越大,掌握了方法的母亲们,终于可以在自己强行挤出来的空闲时间里,偷偷的走出了自己的小房子。

有人说,男人征服世界,而女人征服男人,于是,这些获得了一定自由的女人开始需要更多的自由,继而鼓动了她们的男人们。

终于有一天,暴动产生了,不需要伏尔泰,不需要卢梭,她们只需要把自己对于自由和人权的原始念头付诸行动就好了。

终于,一个男人带着他的兄弟手足,还有街坊邻居,推翻了高踞于万神塔顶的那帮宗族长老。

人们终于不再听命于宗教,神高高在上的地位也被终结,自由的空气也像是一股柔软舒适的新风,吹遍柔然城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我们的英雄,人们想。

英雄值得被歌颂,这是他的父兄,带着游吟诗人开始走街串巷。

英雄不应该住在和我们一样逼仄狭小的屋子里,这是他贪婪的妻子。

人们觉得太对了,于是他们给英雄盖起了高高的宫殿。

英雄领导着我们完成了第一次革命,他就应该继续领导我们,他的小儿子这样和小伙伴们说道。

旁边一走一过的大人却仿佛醍醐灌顶,这样通透的道理,孩子都懂得,我们为什么懂?

于是,英雄端坐的王座之上,原来的神官表示了臣服,他则退让了一步,愿意接受自己也一直信奉的神,来给自己赋予王权。

“您听说了吗?英雄做了我们的王,是神给他的权利!”

“是啊,听说英雄的父兄不过是替神在人间照拂他而已,他是神的孩子!”

圣女走回了她的祭坛,只不过晚上要替他们勤勉的王,减轻一些疲惫。

“他用人权,推翻了神权,然后扛着君权神授的大旗,高踞在王座之上,真是讽刺。”安倱疲的放下手中的桨,发出了一声感慨。

在故事里的人愕然的抬起头,才发现,摇摇晃晃中,小船终于走到了河的那头。

几个人站在万神塔的塔底,感觉有些茫然——来路以逐渐隐没在视野之中了,唯有塔中的长明灯火,摇曳出一丝悠长冷淡的光来。

蛇群已然不见了,斑驳的壁画因着它们的离去而显出些凹凸不平的花纹来,上面画着柔然悲哀又奇诡的历史。

老金还睡着,所以他们要想走到国师的墓室沿着来路回去,便只能靠着一双双疲倦的腿了。

补给还够他们省吃俭用两天,盛爻看着疲倦的众人,只好招呼着,草草收拾一下,在河边暂时驻扎下来。

龙三扛了抢守夜,睡眠对他来说实在可有可无,到了他这个年岁也好,还是他经受过的那些也好。

林语还是在他旁边默默擦着刀,显然没有要睡的意思,低下头,有些发红的眼睛落在刀刃上,睫毛和垂落的刘海完美地遮掩住所有表情,自然,也遮住了远处邦妮一声轻轻的叹息。

虽然邦妮的故事给他们换季了不少压力,然而这一路上的观感,却是不怎么舒服的。

一路上的壁画囊括了太多东西,而柔然人对于动物的崇拜又不仅仅局限于蛇,只不过它们和神的关系实在太过密切,才显得地位崇高。

而那些各种动物拼凑起来的画面,简直像是弗兰塔斯肯的翻版,其他人还好,只当是一场荒诞的戏剧,然而盛爻在喝过陈尘给的各种动物药剂之后,都不免有些反胃,何况林语?

当年的事情邦妮大致有些头绪,却从不肯动用自己的能力去窥探,在这种时候,也只能剩下悠长的无奈了。

收拾了睡袋——难为安倱的车里还有这种储备,邦妮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这么多年她都不敢面对睡眠,只能靠冥想来代替,到了这种灵力耗尽又精疲力竭的时候,刚好可以好好休息。

方良简单的搭了一个防御工事,又协助老头子在上面加了几个驱邪的符咒,拎着睡袋,看了一下那边颇为和谐的两个守夜人,就打着保护女生的旗号倒在了邦妮旁边。

老头子和盛爻虽然说久别重逢,然而时光匆匆跑了一遭,顺手给他们塞了无数隔膜,剩下的那一份牵挂,如果拿出来摆在眼皮子底下,两个人都没办法好意思起来。

老头子太不靠谱,还没来得及目送,闺女就已经近乎远去了。

于是只好默默地守护在一旁,那边躺着已经冲到异次元的安倱,不知道为什么,划过这一段路,他居然累到不能行动,这一觉睡过去,差点直接到生死之间。

无论如何,在一番折腾之后,声响都渐渐凝固起来,连带着冷焰火悠悠的光芒都变得宛如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