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逆旅

神可以得到休息,众生却注定奔忙。

除非死亡赐给你永恒的安息。

伊丽拜尔大婶苟延残喘着,看着族群分崩离析,她静静躺在毡房里,大儿子在不远处停着,小儿子在旁边守着灵。

在神即将派仆人收割她的生命的之前,她开始默默地回忆着自己的一生,虽然到了现代社会,她可以过上一段普通妇女的日子,一族圣女的担子还是把她压得难以承受。

不过,除了没能亲眼看见仇人的惨状,她总体上对自己的一生还是满意的。

从堕神谷出来之后,一支族人走上了西迁的道路,剩下他们,守灵也好,被抛弃了也罢,到现在,她能掌握的也不是全然的历史,只剩下一段史诗,荒谬而完整。

到她这里就结束吧,她想着,也不必再告诉孩子了,反正他们和那些融入了鲜卑王朝的族人一样,都有广大的世界。

缓缓合上了眼,她几乎看到了那层灰色的隔膜,却听见不远处一个有些傲慢的声音。

“伊丽大婶,这么就去了的话,神可是会责备你的呢。”

两个仆从挑起了毡房的帘子,在地上撒了些圣水和花瓣,然后两个样貌过人的男子拿着厚厚的仪仗走了进来,跟着一个长袍极为华丽的人,却被仪仗挡住了面貌,不见世人,身后跟着的,是一个整理长袍的孩子,还有另外一对仪仗。

“主教大人,别叫的那么亲,我跟你并没什么关系,而且,神的草原不容异端亵渎。”

隔着厚厚的仪仗都能听到主教的冷笑和轻哼,他身后的小男孩吃力的搬上了他那个硕大的椅子,让他像个红桃K一样高踞其上。

他甩甩袖子,满不在意的挑了挑眉毛,“你要知道,我的‘神’才是真正的神,你们也好,散布在各处的‘众神’也罢,连最低劣的子嗣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腐朽无能的仿冒品而已。”

小儿子走过来,想给伊丽拜尔拿上几个垫子,她却吃力的盘坐在榻上,腰背笔直,繁复厚重的礼服让她喘了些粗气,但她并不在意,反而把自己的头发捋顺平整,又扛起了她硕大的发冠。

“真是好笑,不过是个传声的的喇叭而已,连自己的主子到底有没有都不知道呢,就出来到处咬人。”

“不知道好笑的是谁,一把年纪了,有些幻觉很正常啊,何况这个时候,冥使多半是要来接你回疯人院了吧。”

他一条腿踩在椅子上,用胳膊拄着脑袋,心不在焉的摇晃着另外一条腿。

“冥使是个什么东西,神在人间行走的时候,用的就是我们的名义,我们的样貌,我们的声音,就是神他自己的声音。”

伊丽拜尔微微扬起了下巴,眼中满是不屑。

“神从不屑于在人间行走,你们看到的只是祂不同的投影而已,人类在离开家园的时候,就已经是被神遗弃的种族,你们不要把阿猫阿狗都算作神的行列。”

“我们悲悯宽恕一切无知的妄言者,傲慢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犯下的最大过错。”

“人们总拿无知当天真,管中窥豹也敢说自己心中了然?”

“朝菌不知晦朔,夏虫不可语冰,神全知全能,也要谦卑的承认自己的无知,可况人生短短几十年,但神总是把该前进的步伐,指引给世人。

“愚忠简直是老年人的通病,南北朝过去很久了,大婶。”

“狂妄是小孩子必须付出的代价,要走的路长着呢,小子。”

“没关系,我来日方长。”

“不好意思,死亡是永生的另一种形式。”

“谁给你的勇气顶撞神的代言人?梁静茹吗?”

“不过是个传声的小子而已,神行走人间,即是我们行走人间。”

“你见过你的神吗?我见过”

主教突然哑然了,低低咒骂了一句。

伊丽拜尔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丢失了你的风度吧,小子。”

主教愤然而起,却又想起了什么一样,窝回椅子里,摆弄着耳边金色的头发。

“倒是还要谢谢你提醒我呢,都差点忘了,我来这里要做些什么。”

他低下头,拿出自己的项链在嘴角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开始念了一段冗长的咒语,随着他的抑扬顿挫,起承转折,伊丽拜尔开始不住的咳嗽,身子剧烈的颤抖,然后生命力像是肉眼可见一样,从她的身体里流失开来。

但是她的一切器官运转良好,除了皮肤越来越干瘪,直到水分完全消失。

除了她的心脏,一切都完好的保存在身体里。

主教的项链旁,多了一颗细小的绿宝石,闪烁着幽幽的,流动的光。

“附近应该有合适的地方,埋了吧。”

他面无表情的下了命令,转身,也不管后面的仪式,就走出了毡房,护卫只好作了四人编队,在他身后铺排开来。

伊丽拜尔的小儿子扑闪着空洞的眼睛,和门口的孩子一起,拉开了主教的衣袍。

出门却遭到两发冷枪,还未来得及反应,一记闪光弹就砸在了地上,接连着是一场疯狂的空袭,几乎移平了毡房前面的空地,毡房却一个火星都没有。

飞机上的男人拿下了墨镜,刚准备拿出喇叭喊话,就听见耳机里传来主教嘲笑的声音。

“愚蠢的人类,有空砸我,不如去看看,柔然城里发生了什么。”

“星期天,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哟~”

他在手里掰断了墨镜,,下令让所有写着嘉怡的飞机编队返航。

所以他并没看到,有一块不该完好无损的草坪渐渐翻了起来,一辆哈雷载着一个抱着猫的女人突兀的出现在满目疮痍当中。

“啧啧啧,真是财大气粗,暴发户啊这是,一点不知道爱惜东西。”

她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出去,“您好,外卖已到楼下,请尽快来取。给五星好评哟~”

旁边肥胖的黑猫挠着脸,对那个“哟~”感到一阵恶寒,偏开了头,准备跳到车下。

“回来你。”老板娘一下子抓住了木木的脖子,狠狠地蹂躏了一下他柔软的肚子,弄得木木露出了几天没剪的指甲,差点要挠她。

“行啦老猫,别这样,见一次也不容易,回去有空,叫何家那丫头带你来吃东西,我给你弄肉臊子。”

“喵!~”小小的爪子在老板娘的手上按了一下,又爬高了一点,按在了她的胳膊上,只不过胳膊上留下了一个淡粉色的爪印。

然后猫就跳下了车,演示了一次“没有笑脸的猫”。

老板娘对着空气招招手,“别了老猫!”

“那边的几个娃啊,雷声大雨点小,这一次,倒也算造化了呢。”

发动机轰鸣,老板娘又一次冲上了路,一边开着,一边抱怨着,店里这几天销量少了多少多少。

不过债主们显然没有多买几碗面的觉悟,在柔然城里跟粽子飙车飙的很是舒爽。

“小欢子你回去之后店别开了行不,算啥就没准过。”盛爻在左摇右摆的车里不住的埋怨。

“这不能怪我啊,谁知道我们后面那伙人惹到什么人了,下这么狠的一个诅咒。”

“妈呀,别告诉我粽子完了之后还有别的。”方良有些抓狂,虽然王宫这边少了很多粽子,然而离开王宫之后,诸王的陵寝可不消停,甚至好几次他们的车都是从人手中穿过去的。

“从一开始到现在,创世的六天过去了,第七天休息……”

车子颠簸了一下,什么东西砸下来,差点把玻璃弄碎,然而车上的所有镜子却都消失了。

邦妮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继续说,“但是我们中的这个咒,基本上就是用七天把我们弄死。”

“光影,苍穹,酸雨,沙海,粽子,我们命还真是大。”盛爻无奈问苍天,“我们还能更惨一点吗?”

“事实上,大概是能的。”林语看了一眼窗外,无奈的提醒了几个在车里的人,“看见那些铁树和镜子了吗?我觉得我们车上的镜子大概是被他们吸走了。”

“呵呵……真是逼真啊,镜子里放的是忘川的情景吧?”邦妮已经放弃了挣扎。

“怎么了怎么了?又出啥事了?”方良抓紧了车顶棚的把手,但是车子却似乎平静了下来。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欢迎乘坐地狱专列,我们现在经过的,分别是铁树地狱和孽镜地狱景点,请抓好手边的把手,希望列车员何欢小姐,能带我们回到人间。”

安倱努力的学着火车的广播台,然而收到的却是一波狂笑,好在气氛没那么紧张了,几个人也不再七嘴八舌了。

车子运行的很是顺畅,就好像下面的手在运送着他们一样。

按照地图,基本上快要到最后一任王的陵墓,也就是他们的任务点了,没怎么说话一直在看罗盘的老头子却开了口。

“孩子们,事情大概没那么简单,创世的第七天是休息,灭世的话……”

“洪水。”龙三打断了他疑虑的长音,伸手指向窗外。

本来几个人都以为这是个冷笑话,然而,外面混杂了血肉的沙子遮天盖日的飞了过来,浩浩汤汤,好一场柔然大潮,哦不,大沙暴。

安倱突然疯狂的转动方向盘,车子转了几个圈差点翻过去,好歹停了下来。

“没油了。”

“没事没事,这不是到了吗?邦妮看着定位刚要下车,又停在了座位上。”

——什么都没有,空空一片。

没有陵墓,没有道路,柔然城的一切似乎到了这里都被抹去了,好像是3D游戏走到了地图边缘,什么都没有了。

即使最后一任王没修任何一种明面上的建筑,,柔然城的路也不该到这里就消失殆尽了。

然而他们并没有任何时间深思中间发生了什么,地表里裂出了无数的手,沙暴劈天盖地的扑了过来。

蛇一批批聚拢开来,连带着之前的酸雨和黑雪,半龙却没有一点点苏醒的意识。

车里没有氧气装备,而那样多的沙子,几乎可以把他们压扁,车里相对安全,却也只是几分几秒的事情。

山重水复还好,山穷水尽,就没办法了。

有时候,人力在自然面前显得无比微薄,面对神怪,就更加无能为力了。

而极致的焦虑汇聚在一起,居然是崩溃了的无言。

默然,默然。

安倱想说些什么安慰众人,却也只能和方良互相捏捏肩膀。

老头子把女儿抱在怀里,龙三拉住了邦妮的手。

龙三抬头看去,方良有些远了,又很难熟稔的拍拍林语,只好默默拿出一根薄荷烟,点上了,给车里带来一丝烟火味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