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盈凸

一切都好像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实际看上去却只是一瞬间的过程。

一声清脆的龙吟传来,打碎了这一瞬间的静寂。

黑与白片片剥离,半龙化作了割破太极中黑白的那一抹弧线。

光影挣扎着回复了本来面目,留下一个几乎面目全非的世界。

几个人恢复了神志,各自在地上苟延残喘着。

地上的黑雪逐渐散尽了,其中的一堆黑雪,摆摆尾巴,消失在柔然古城之中。

檀香味的铃铛晃晃悠悠,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安倱手里的笛子刚刚才没了声音。

邦妮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口一口往外喷着鲜血,那漆黑黏腻的血像是强酸一样,在地上腐蚀出一个大洞,不知名的气体幽幽冒了上来。

她颤抖着回头去找刚才龙吟清脆的半龙,却发现那几米长的大蟒已经变作一小条儿,缠在她的手腕上,像是个造型古朴的手镯。

感念这小东西似乎跟定他们了,还几次出手相助,她暂时压下了把它和万神塔里的雕塑化为一类的想法。

抬起手,搓了一把空中势头略有减小的黑雪,她开了口,“抱歉,各位,我没有考虑清楚前因后果就把各位聚集到这里。刚刚应该是外来的人诅咒了这座古城,这说明之前逼迫我们来到这里的人已经开始动手了,很可能是外面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要不然退出去,再做打算?”

“既然他们已经坐不住了,很显然,外面的人认为,他们手中已经没有能够胁迫我们的东西了。”林语是几个人里受影响最小的一个,他收刀入鞘,继续说道,“而我们反正都已经走到了这,不如干脆走下去,拿到他们当初要求的东西。”

他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既然他们大费周章也要拿到,就说明这东西,作用一定不小。”

邦妮听着也有几分道理,却总有什么地方不习惯一样,在林语的话里听到了一些异样。

她诧异的看了一眼林语,却发现,林语根本没在看她。

就像是她以前故意躲着林语一样,现在她对林语来说,就像是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氮气,存在与否,都差别不大。

她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却怎么都堆不出一个合格的微笑。

“好吧,刚刚因祸得福,我的灵力在冲击之下恢复了不少,一会我再开一卦……”

话音未落,两个人都把见了鬼的表情扔在了她的面前,林语比较特别,他的目光穿过她,落在了她身后的地面上。

或许神志不清的时候,我们反而能更加人认清自己内心的怪物,林语想。

陈尘或许已经死了,林语却还活着,而且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长成了当初他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表面越光鲜,内里越龌龊。

当他以为已经被尘封了的东西,残值断臂也好,绳索镣铐也好,肆意横流的鲜血也好,都已经尘封在记忆深处,甚至几乎和他的生命绝缘的时候,久违了的感觉在他的胸口蔓延开来。

即使过了这么久,他都不敢承认,自己曾有过沉醉在堕落之中的半分快感。

甚至当火焰把他灼烧的面目全非的时候,他反而得到了诡异的平静和极致的享受。

他还活着,沾染着淋漓的鲜血,保持着光风霁月的外表,皮囊之下,却是一个丑陋的怪物。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拿起手术刀做一个外科大夫,在来柔然之前,他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会以一个儿科大夫的身份,去赎罪。

然而这都已经是奢望了。

即使他还能维系现在的样子,坦然也已经变成粉饰太平的一层面具了,尤其是,当他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的内心的之后。

他把手放在口袋里,轻轻的抚摸着已经有些干燥的青草屑,似乎那上面残留的陈皮气息,还能让他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的体面。

然而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他终于选择了邦妮曾选择的道路,用退让和远离保护自己最想保护的一切。

所以不约而同的,两个人错开目光,看向远方。

邦妮在释然中找到了一丝无奈的惋惜,捏紧了自己的檀木手钏,她掐指算了一下,安倱似乎没什么大事了,便去询问盛爻的意见。

“爻爻啊,那个,咱是回去还是继续啊,安倱好像没事了。”

没有任何回应。

盛爻安安静静躺在地上,似乎是昏睡过去了。

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盛爻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但就是这一点印象已经快把她逼疯了。

她拿着尸玉,本不应该被诅咒波及,可那场黑雪好像激发了她身上的尸毒和巫蛊,一个莫名的声音强行钻进她的脑袋,甚至掌控了她的身体,然后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看不到地面的状况,然后就触碰到了一丝灰色的隔膜,画面一点点模糊。

在一片黑暗中,她感觉到逼仄而憋闷,努力的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却发现自己的脚采不到实处,便努力向下踩着,向上伸着,有些渴了,便从脚边汲水滋养全身。

日复一日,她已经习惯了做一朵还没触及到地面的花。

在远处,她看到,一个小小的光点,璀璨而吸引人,然后,本能地,她朝着那移动着。

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苦涩带着湿气,还有无数人的哭嚎。

然而这已经比她曾经憋闷的时候强上太多了,她已经快被酒精杀死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不一样,毕竟并蒂花并不常见,转过头,血红的花问候了一下白的瓣,自此开始了相依为命的许多日子。

天地苍茫,唯一川一舟,并蒂两株彼岸花。

漫长的黑暗中,天地的界限都逐渐消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船上多了一个摆渡的人,一次又一次,帮远方的来客走向彼岸。

一席黑衣遮住了他周身的一切,他拿起桨,接了岸上的人,收一两个硬币丢进筐里,也就算了。

从贝壳到龟甲,从开元通宝到袁氏大头,时间似乎在这里扭成了莫比乌斯的纸带,混乱中透着一股子和谐。

上了船的人不全是安然的,也有暴躁有所牵扯的,黑袍人慢慢聊上两句,也就放下了。

去哪呢?她看不到,只是似乎终点处,有个看不清模样的白袍人,一次次给那些上了岸的人送上一点吃的,送他们远去。

那黑袍人并不上岸,船上的人下了岸,远远的回望一眼人世,再有什么牵挂的,他也无法传达。

过了很久很久,似乎是很多人几辈子那么长,她要死了,渐渐枯萎下去。

然而她这一生,除了遥望那个黑袍的摆渡人,什么都不曾做过,甚至不曾转过头,和她的另一半花朵聊上几句。

如果花朵也能彼此倾诉,相互偎依的话。

然而她却只是枯萎,不曾死去,又或者,本身就在死地的花,生死也并无来生今世的区别。、

她依旧在原地眺望那个摆渡人。

身旁的白花却悄无声息的落了,在原地开始了它的第二世。

或许地下牵挂的声音太多,全然忘却又太可惜,那曼陀罗华的一半就包裹成一个小小的蛋,孵出一只稚嫩的鸟,自此在天地间传信。

红的花有毒,一滴汁水忘却千般爱恨,白的蕊却承载着最后的一丝牵挂,穿越千年的光阴和风雨。

甚至停在那白袍人身上短暂的逗留着。

自此,若再有牵挂,就唤一只玄鸟下来,说上两句,也就散了。

天空中那只鸟,雪白的身子拖着长长的尾羽,朱砂的喙发出一阵阵悠扬的叫声。

不管不顾的开始号叫着,无数声音应和,就有无数白鸟,穿过漆黑的天幕和猩红的河水,飞向远方。

沉睡,沉睡,浑身都没有力气。

画面慢慢模糊,艾草的气味燃烧起来,扰得她难以安眠。

“爻爻,爻爻?!”

真是的,晚去五分钟又不会被教导主任抓到嘛,她翻了个身,打算继续赖床。

突然一个激灵,她回过神来。

然后,穿过厚厚的黑雪,她看见了也刚刚从梦魇中惊醒的安倱和四张焦急的脸。

——躲进黑雾的林语和龙三,稍有好转的方良,疯狂招魂的邦妮。

“怎么了你们这是?不就睡了一觉吗?我……”

她把头发拢到脑后,甩了一下,从癫狂的状态又变成了那个干练的盛爻,刚想说点什么稳定军心,就慢慢回想起了刚刚的事情。

她把邦妮一把抓过来,“小欢子,你没事吧?我刚才,那个,我,不对,你身上怎么连个伤口都没有的?那个,我……”

她有些慌乱的语无伦次了半天,整个人都有些发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她刚刚捏住的是邦妮的心脏,想在回想起来,却像是自己的被人剜出来一样。

是她做的,又不是她——什么东西穿过了她的身体,控制了她的思维。

邦妮一拳砸在盛爻肩头,把头埋在她怀里,故作西子捧心状,“嘤嘤嘤,大坏蛋,人家好痛痛呢,小拳拳砸你胸口,呀,我忘了,你没有……那个,小拳拳砸你肋骨!”

盛爻嫌弃地把她扔在了一边,周围几个人笑成了一团。

邦妮甩甩头,活蹦乱跳的站了起来,“好啦好啦,刚刚应该是有人下了降头,不过应该不是针对我们的,只是额外波及了而已。”

“再说,你那块尸玉真挺灵的,招了这么一个吉祥物来。”她晃晃手腕上的龙形手镯,“喏,刚刚是老金帮我们脱困呢。”

“老金是谁啊?”盛爻还处在刚睡醒的那种,“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状态之下,显然没跟上邦妮飞奔的脑回路。

“哎呀,就是刚刚那条半龙的蛇啊,它刚才好像进化了,认了我们当主子啊。”

“那为什么,”林语刚一开口,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有些生硬的接上了刚刚的话,“为什么叫老金啊?”

好在方良已经醒了过来,场子暂时不会回归之前尴尬的局面,“这龙也不是金色的啊,这不挺黑的吗?”

“哎呀,大个儿,你刚醒不在状态,你想啊,我把这么一条龙带回店里,可不就财源滚滚来了吗?!”

“啊,金钱啊!我就是愿意为你而堕落。”

邦妮摇头晃脑,恨不能在眼睛里画上两个现金的符号。

——对她而言,算出安倱没事,现阶段任务基本就结束了。

主线上,盛爻没大事,灵力回来了,方良被她……和林语一起救醒过来了,身体暂时无碍,精神交给安倱,就剩下几个可做可不做的支线任务,这一趟副本下来,倒是心情无比愉悦。

“爻爻,那个,刷副本不?”

连准备当空气中的氮元素的龙三都给了她一张黑人问号脸。

“啊,那个是这样,刚才因祸得福,我恢复了一部分灵力,对面的人有所动作,应该是安倱有了变故,我算了一下,他没有太大问题,但是之前那帮人费这么大劲要搞的东西,应该挺有用的,咱要不要去搞一下?”

盛爻把包甩到上,利落的把头发绑好,转过头诧异的看着邦妮,“亲爱的小欢子,你见过下了斗空手出来的夜行人吗?哦,不对,你们俩严格算起来算是个拖油瓶。”

她无奈扶额,摇摇头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来。

被她指到做了拖油瓶的俩人十分不爽,一个举起了火球,一个扛起了长刀,带着十足的“气势”看向了盛爻。

“你们知道你们现在的表情像是什么吗?”

“革命大法好,薪火永相传!”方良的脑洞显然恢复的比身体要好。

“不,这个叫,遵循基本国策,孩子只生一个。”

……

龙三的幽默感有点凉飕飕的。

收了她的“火炬”,放弃了上世纪浮夸风的海报造型,邦妮展开了地图,开始给他们讲解王城的状况。

王城类似一个正方形,上面四分之一是王陵和王宫,沿王宫中轴线向下,在城市正中央的部位,有一个小正方形的广场作为祭神的场所,宽度大概占王城的二分之一,左右各四分之一的宽度,分别是水库和牺牲台。

下面的四分之一,又对称分为东坊和西市,市内大多是勾栏一类的娱乐场所,坊则是统一制式大小的房屋。

以王城为中心,京郊在四周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六边形城市群,及其符合中心地理论。

而一个个六边形的城市群扩展开来,浩浩荡荡的,组成了庞大的柔然部族。

显然最初迁入的时候,柔然国力鼎盛,人口极多,然而在年复一年的自我发展当中,人口在爆炸之后归于衰落,种族几近灭亡。

盛爻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刚刚恍惚中见到了安倱,却并没在此地找到他。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趟出来,安倱虽然不在他们身边,却无时无刻不和他们有所联系。

又想起自己刚刚的举动,她默默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打下了几个字。

安倱确实是和他们有所联系的,他此刻正在不远处的坊市里找寻他们的踪迹。

半途中他停了一会车,本来只是想休息一下,然后看看怎么能找到邦妮他们的,然而这一觉睡过去,就不知年岁了。

而且,他从前没有这样的感觉,这一次却无比清楚的感觉到,似乎有人和他一样,穿过了生死之间的那一层灰色的隔膜。

还没等细想,一团黑色的东西拍到了他的身上,吓得他一脚踩中了油门,车子开出去一小段距离,又被他慌乱的停下了。

他把木木牌围巾从脖子上抓下来,仍在副驾驶上,对于这只猫的存在赶到十分诧异。

安倱的吉普是怎么过来的呢?他作为一个神级路痴,没把自己弄丢开进了柔然王城,全靠的是意念。

他用一氧化碳把自己弄死之后,靠着冥石成功的带走了那辆牧马人,在混沌带,空间基本上是tan90°,不存在的,他只要想着柔然,就能来这。

结果事实证明,比迷宫更恐怖的,是完全相同的街道和建筑构造,简直不知道往哪走。

而且,即使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开,最后一定会撞到墙上。

他只好朝着他能感觉到最近的生气走了过来,然后一下车,就撞上了一脸嫌弃的老头子,连带着老板娘的枪管。

这俩人其实也挺疑惑的,刚刚两个人成功接到了盛爻他们的声音,可惜这帮人在一个漫长的掉书袋的过程中停不下来了。

“他们有完没完啊,要走快点走,我们这上哪去找他们啊。”他抱着老板娘的窃听器,有些抓狂。

“额,背景分析有助于更好理解下一步行动……我呸,那个啥,他们不走咱还能就在这等着啊,刚才外面的诅咒不知道停了没有,这屋里又算是唯一一个没有小飘的地方,看清形势再出去找他们呗。”老板娘开了窗看向外面,然后顺势靠在了窗户上。

她旁边一束光斜斜的打在地上,千年的灰尘缓缓在空中漂浮翻腾着,她交缠了双腿靠在那,有些慵懒散漫的看向窗外,不施半分粉黛,油烟却也只是极少的侵袭了她的眼角和嘴角,肤质还是柔软白皙的,如果不是那双太过精明的眼睛,大概被认作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也不一定。

虽然她极力把自己隐藏进人群,本身却还是极美的。

老头子刚想说点什么,突然又不想打破现状了,他们一个在土里奔忙半生,一个在油烟之中驼着腰隐藏一世,这样静穆安详地美好却几乎从未有过。

一生风雨飘摇,求得半晌贪欢。

谁不想要一个不大的屋子,里面住一个勤快的女子,一双开心的孩子。

可惜人至暮年,孩子算是有了俩,活得自立自强民主和谐,孩子他娘却是一段谁都不愿提及的历史。

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老板娘瞟了他一眼,难得没有说些什么,抽出一支细长的烟点上,薄荷的清香伴着一缕烟尘在空气中起伏,这让她看上去像是八十年代的港星,绝代风华,不过如此。

可惜他们都知道,出了这里,她还是店里那个胖胖的老板娘,除了帮夜行者准备装备,就是每天弓着背含着胸,炒着臊子,煸着辣子,一碗又一碗面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精明勤快,心肠极热,性子又烈的不行,十里八镇没一个敢来招惹。

他们早过了热血的年纪,只有扛不动风尘和枪杆子的文人,才能饮冰十年而不凉赤胆。

这边厢一个半吊子老土匪,一个十字坡卖过包子的泼皮破落户,要不是身边还有这几分牵挂,早就猫在小窝里孤独终老了。

然而牵挂在这摆着呢,还扛得动一杆枪,罗布泊的黄沙万丈,老子就得帮着几个孩子扛起来。

自古美人多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两个人刚生出些感慨,就被门口那个不省心的,撸猫开吉普的小伙砸,给打破了。

虽然严格意义上,他跟屋里两个人没啥关系,然而作为“一丝不苟”出现在干闺女家店里的小男孩……

——男人,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

当然,干闺女是老头子自己封的,邦妮可不敢让任何人和自己有上瓜葛。

于是,东坊里三个人进行了亲切有好的会晤,广场下五个人野餐完毕朝着王陵进发。

可惜没人注意到的,就在刚刚,几颗子弹穿过了安倱刚刚停车的地方。

放枪的人显然是个老手,一击不中,转身就跑。

结果……

回头就撞上了一板砖。

嘉怡的人慢慢把身上的工服换了下来,跟地上那个很有欧洲古代军队风格的人换了衣服。

与此同时,主教的人也拍晕了几个嘉怡的人,默默换了衣服。

西市呢,在阿飘舞娘跳着诡异艳俗的舞,主教的人和嘉怡的人,互相交换了衣服。

然而伟大的物理学告诉我们,事物总会朝着无序性增大的方向前进。

两伙人里,有清醒的,有癫狂的,还有癫狂之后清醒的,衣服也换的一团乱麻,阵型更是没有。

任务?刺杀还是保护?谋财还是害命?

不管了,反正,他们就是来搅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