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棋局

头目们高举酒杯,各怀鬼胎的庆祝自己的先人一步,却不是所有棋子都安分守己。

拿了衣服上车火速奔向天山的安倱是,被哈雷劫走的老头子也是。

“嘉怡”的人忙着和那边来路不明的越野车火并时,老头子没能摆脱粘人的男生,且战且退且躲,好生费劲,多亏这车车速够快,时机抓的又极准,这才把他从包围中拉了出来。

哈雷的后座被贴心的安上了扶手,他抓紧了,想说点什么,却发现风实在太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他们远远看见了天山的边,哈雷才停下来加油。

他摆了个自认潇洒的造型,对着满身臊子味的司机问道,“你这得是想我到什么地步啊,我刚下山,见到的第一个熟人就是你,怎么,老板娘现在不卖面改行拉黑摩的了?”

司机抬起头,居然是之前给盛爻提供装备的老板娘。

她面相平淡,扔到人堆里也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细看却能看出那一股凌厉的气度来,眼睛里市井气把狠戾深深压下去,虽然看上去顶多是个泼辣些的终年妇女,但老头子知道,这位祖宗改行卖臊子面之前,卖的是包子。

十字坡那种。

老板娘白了他一眼,“这么多年了还是没个正行,闺女一个人在外边闯你也没个音信。”

“我那不是还差最后一样东西嘛,何欢倒是不知道怎么压制住了,我心里总不舒服,觉得妖儿这病不踏实。”

“哟,有心了您,找着了?”

“没找到,但是我发现当初那个公主坟应该有问题,里面看着是唐代的风格,壁画却显然区别很大,而且当时我们进去的应该不是整座斗,下面至少有几层。”

本来想嘲讽他的老板娘听见了些进展,连嘲讽都忘掉了。

“几层?第一层就出了一个湿粽子一个鬼婴,下面几层。能有什么?”

“不知道,我在那边找东西的时候,看到渤海国的墓葬里有这一条,修建一座塔,塔下养着神的宠物,塔上安睡着神的奴仆。”

“哦,呵呵。所以现在是怎么样?博物馆变成动物园了?”

老头子无言以对,当年毕竟是自己的问题,日常被怼,他早就习惯了。

盛爻出什么事了?”

“她现在被三伙人盯上了,”无视老头子冒火的眼睛,老板娘开始了解说,“主教那边,嘉怡这边,还有咱俩。”

“她把秦始皇挖了?我不是告诉她没到时候不能着急吗?”老头子突然很无奈,闺女没人看着,怎么越长越不省心呢?

“还不是何家那个,这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别人拿不了,何家人却可以,如果不是被人拿了把柄,他们不可能动那么大的斗。”

老头子突然炸了毛,“妈呀,完了完了,那相关部门肯定介入了啊,挖秦始皇这种事,全世界的头条能挂一个星期呢。”

他跨上车就准备跑路,又被老板娘一脚踹翻了。

“想什么呢你,柔然王城,不是秦始皇墓!”

老头子试图发动摩托,老板娘一拳把他从座位上打了下来。

“滚后面坐着去,我的车好吗?”简直不可理喻,怎么现在还有这么不要面皮的人呢?

“你刚才要是告诉我他们把秦始皇给挖了,我还能踏实一点,祖宗啊,快开车行不。”

又是一骑绝尘。

如果这是一盘跳棋,大概正对着的是盛爻一行和柔然城,两侧是主教和嘉怡,不过还有两个变数凑做另外两角,活脱脱变成了一场盛大的六方角力。

然而主教和嘉怡不下场,剩下三家的目标又惊人的相似,所以,各方的棋子都在努力的朝着柔然靠拢。

被当成人质又逃脱出来,还没算在其中的安倱,当然不甘落后,向前挪动了几个方位。现在两方的的棋子已经进入了柔然,盛爻他们需要一步垫步,老头子他们还在途中。

在助理那拿到了他想要的所有东西,安倱锁好门上了车,然后用车子可以漂浮起来的加速度开动了他的牧马人。

邦妮留下了很多研究资料,他们不是专门处理这事的,只能通过答应条件的方式来换回人质,然而一块宝石能使得这么多人来,多半这快宝石是不能交易的。

而且人质自己已经保证了自己的安全,就变身了下一个猎手。

安倱一路狂奔,不知道怎样的,主教的各种行事方式都让他觉得眼熟。

斯塔夫的脸就那样猝不及防地闯进了安倱的眼,好像完全附着在他身上一样。

突然想起当年没能被他继承的所谓计划,他突然有些毛骨悚然了。

如果抓了他的“主教”和斯塔夫又任何瓜葛,盛爻他们的情况绝对好不到哪去。

得马上到那才行啊。

把车停在路边,开足了空调,紧闭门窗,他抱着那块捎带着的冥石,静静等待着另外一次死亡。

然后他的车就完美溶解在了空气和夜幕之中。

暂时有一方的棋子消失,不过另外一方悄然析出,迈着优雅的步子,飞速的在空间里穿行着,路过的行人大概觉得,不过是一个影子而已,然而他们没看到他移动的位置,当然也看不到他血红的眼睛。

猫的脖子上挂一个铃铛,会让它们走路的时候发出细碎的声音,然而他脖子上的檀木铃铛却没有半点声音,随着他飞快的移动,浸透了的檀香在夜空中弥散开来。

——感谢安倱和老头子,邦妮的阵困得住任何一个人,现在却困不住万能的木木大爷。

作为一只肥硕的黑猫,他能保持如此稳定的移动和隐藏技术,绝对叹为观止。

至少现在打巷战的那两伙人比不上,在一栋栋沙土的小房子里,他们刚一藏好,就会发现对方选择了几乎和自己一样的隐蔽地点,两厢接触下来,还没等正主出现,就已经元气大伤了。

好在其中一方提前抓到了一个草原上的向导,这才占了些上风,完全的隐蔽起来。

又一方在棋盘上消失之后,剩下的对家没了攻击对象,也只好选了相对安全的位置,静静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反正城大得很,入口多得是,怎么进来,就各凭本事了。

放下印有“嘉怡广告公司”巨大logo的水壶,明面上这一方的头漫步惊心的在营地里打转,手下的人各自精神紧绷,却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一样。

他十分满意的悄悄绕到后面,那个探头探脑的小人儿显然没看到他的到来,被他拎起来的时候,吓得全身一激灵。

“说吧,你跟了我们一路,到底想干什么。”

孩子小小一只,眼神却在极致悲伤的血红里,透出一股子冷淡的杀意来。

他飞速打碎了一个瓶子扔在地上,就滑不留手的从衣服里挣脱,然后飞速的消失在了沙土之间。

“这一次,你们有去无回吧!”

“强闯堕神之谷的人,还敢伤害我族亲人,必将受到神明的惩罚!”

孩子留在空气里的声音,听上去居然是个极威严的老妪,而那声音里混杂着远处的风声,连带着火炬燃烧的声音。

显然,绑架了人家的孩子做向导,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是问题在于,扔瓶子的孩子找错了组织。

绑人的是主教那伙,不是嘉怡。

那边正在聚集全族之力下诅咒的人却不知道这个,伊丽拜尔大婶换上了厚重的礼服,并取了三牲祭祀山神。

全族的人割破了左手的手掌,血流出来,在空中聚集在一起,渐渐变成一朵云的形状。

然后天上慢慢出现了一朵一模一样的黑云,缓缓的向着沙漠中聚集开来。

风愈加凛冽,能把人刮走,或者再坚硬一些,就能割开你的血肉,它刮过柔然王城的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人,都不能幸免。

如果不是骑在那条半龙的巨蟒身上,盛爻他们刚进来就会被大风吹走。

众蛇慌忙逃窜到他们面前,大火即将燃起——下了那么多的斗,盛爻都没遇到过这样一筹莫展的时刻。

然而那条半龙居然穿过了蛇群,径直冲到了他们面前,把他们扔到了自己背上,然后飞速冲进了神像下面的小门。

回去的时候还险些被最大的两条生吃了下去,然后它也不知道哪来的声带,咆哮出一声清脆的类似龙吟的声音,喝退了那些曾经高居神坛之上的东西,好像还冲破了一丝阻碍。

大概它在纠结了很久之后,终于服从了尸玉,认盛爻为主了。

居然还得到了一些好处,让它钻一钻政策的空子,在建国之后成精的路上,前进了一大步。

于是,毫无准备的,几个人就这样直接来到了任务的终点。

柔然王城的广场和幻境中完全相同,邦妮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然而这点小小的尴尬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她明显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恨意浓重的诅咒。

盛爻身上的尸毒一下子就暴动了起来,彼岸花恨不能吸干她身上的所有养分,然后破土而出。

一下子,盛爻的整个眼睛都变成了黑色,抬手掐了一个诀,就砸在了邦妮身上。

林语没躲,邦妮有些慌了,用力晃着林语的肩膀,却把自己摔倒了地上。

刚要说些什么,就看见林语躲过盛爻之后,抽出了他的青铜刀,向着邦妮砍了过来。

邦妮在地上滚了一圈躲过去,正好看见一觉睡醒的方良死死扼住了龙三的喉咙,龙三把他甩向一旁,掏出枪就朝盛爻开了两枪。

子弹在空中反向,龙三灵敏的躲了过去。

风越来越大,半龙在放下几人之后就团成了一个团,现在差点被吹飞了起来。

随着第一片黑色的雪花落下,棋盘里每一个棋子都开始了暴动。

子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痛骂和尖叫声,间或伴着闪光弹的亮光和火箭筒的爆裂。

城中一座塔楼上巨大的钟突然敲响,路旁的传送带把食物和水送到各家各户,然后漂浮着的柔然人,从门中走出,开始新的一天的生活。

在躲避攻击的间隙,邦妮看到圣女穿着她暴露的白色礼服,带着一位新选出来的圣子,飘到了广场上空,开始了每日的祭神。

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她偏过了头,然后又飞快的转了回来。

死死盯着那个圣女的脸,邦妮突然觉得啼笑皆非。

——那喵了个咪的居然是她的脸!

盛爻一个火球砸了过来,邦妮又在地上滚了一圈。

这时候,在王城西北角的一户人家里,老头子正拿着老板娘的定位图发飙。

但好在他们还算清醒,没有融入这幅“疯了的格尔尼卡”。

然后像是爱丽丝一样,在空气里和木木讨论了一下,“没有猫的笑脸”和“没有笑脸的猫”。

王城东南角,黑色的牧马人穿过没人能看到的灰色隔膜,带着里面心急如焚的安倱冒了出来。

放下酒杯,主教打开了他的监控器,嘉怡公司里放开了全息投影。

就这样,忙碌中的众人,都没有注意到,王城北郊,有一个巨大的心跳声,“噗咚”一下,又恢复了静寂。

大部分玩家进入了该进入的跳棋格子,除了在外面疯狂念咒的伊丽拜尔大婶。

伊丽拜尔大婶一刻不停地念着咒,直到那朵血云慢慢飘到天上,和黑云融为一体为止,然后所有人都保持着跪立的姿势,静静失去了意识。

不多时,他们头顶的阴云消失,大地开始不住地颤抖,然后,裂开一道深深的缝隙。

缝隙里爬上来痛哭的小男孩,紧紧抱着已经没了呼吸的哥哥。

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伊丽拜尔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她狠狠地砸碎了面前一块巨大的尸玉,“堕神之谷,自此,生门断绝。”

所有拥有尸玉的人,都感受到了一瞬的冰冷。

于是这盘棋,变成了大逃杀。

唯一安分的是屋里的老头子两人,他们没被黑雪沾染,这时候正盯着老板娘手上的屏幕,看着上面在原地不动的几个光点。

“你说妖儿他们大老远跑这来干什么而且进来之后不去找东西怎么在原地停下了”看得眼睛都酸了,老头子开了口。

“本来这不是上面的任务,爻爻来我这拿东西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她自己手痒痒。”

老板娘开始不断调试设备的精度,却不断有干扰,这让她十分窝火。

“但是基本上除了找你个老不休的,她就没自己出来过,我往外一看,施凌的徒弟跟何家那个小丫头都在呢。我就知道,得,事情大发了。”

设备终于好了,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干扰,但是好歹那几个在原地的点已经开始动弹了。

白了“老不休的”一眼,老板娘继续说,“好在我看她这次买的东西不一般,特意加了点东西,这才发现,他们是往柔然来了。”

老头子正等着她的下文,却发现老板娘突然全身哆嗦了起来,“怎么了?”

她把带着的尸玉扔到一边,看向窗外的黑雪,突然有些无奈。

“有人惹到不该惹的人了,你家丫头这一趟真是声势浩大。”她努努头朝窗外示意,“本来我也没打算来,结果主教和嘉怡那边都出来了,丫头自己多半应付不过来,我就来了。这回倒好,外面还有人给咱下降头,这一趟真亏。”

“你直说是想我了千里追来的不行吗,绕这么多圈子。”老头子抬头看了一眼,却只能看见极深的夜色。

“一边去吧你,要不是在路上碰上你,就算你被绑了我也不会去救你。”

“行行行,你要矜持,我知道。”老头子风骚的转了一下头,然后低头看了一下屏幕上的小点,“那他们这是干嘛呢,就在这绕圈?”

“多半是被诅咒殃及了。”老板娘的声音里带着无数的担忧。

“哦,下个降头嘛,什么大事啊我当。”

老头子坐在一旁,刚想找点吃的,突然窜了起来。

“你说盛爻他们也在诅咒里?!”

他转身就要向门外跑,结果被老板娘一把拎住了衣领。

“瞎操心什么呢,早干什么去了?有何家那小姑娘呢,出不了大事。现在你出去转身就想回来杀了我。”

老板娘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把老头子顺手仍在一边。

老头子只好无奈的坐下,没多久又站起来,绕了几圈,再坐下……

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这倒是和绕着圈子的盛爻几个人差不多,和老板娘预料的有所区别的是,他们并没有很快的被邦妮稳定下来,反而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循环。

——盛爻追着邦妮扔火球,龙三暗器往盛爻身上飞,方良追着龙三肉搏,林语拎着长刀砍方良,邦妮满地打滚,各种逃窜。

而那些黑色的雪纷纷扬扬,就像祭扫时没烧完的黄纸,飘洒出来,淹没一切生机。

鬼影重重,却木然而僵硬的过着他们的日子。

在意识到周遭的鬼影可能会迷惑人心之后,她才注意到圣女和自己的种种不同,然而,此刻她已经无暇顾及那个。

她身上一块宝石都没有,任何可以给她提供灵力的东西都不存在,盛爻的攻势越来越凌厉,术法越来越复杂,然而人也愈加虚弱,就快难以为继了。

三个男人的物理攻击还能维系一会,只有方良身体更为虚弱,却不知道怎么像个大粽子一样摇摇晃晃,不弄死龙三誓不罢休。

这是一个极其虚弱的死循环,任何一环的断裂都会打破目前的尴尬。

然而任何一环的断裂,都是死亡。

当然,棋盘上的另几方也好不到哪去。

主教和嘉怡的人却已经没剩多少,通讯全断,神志全失,让本来兴冲冲想要看戏的两方人都十分失落。

邦妮手上渐渐流出了无数鲜血,一点没少的流向了盛爻,好像最好的养料一样,滋养着她胸口疯长的彼岸花,几乎已经蔓延她的全身,颜色一点点由黑色变成鲜红。

雪越来越大,盛爻行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终于,最后一朵曼珠沙华在她的眉心炸裂开来,她一个翻腾在空中冲到邦妮面前,探手冲破肋骨的阻挡,抓住了邦妮的心脏,狠狠的捏了下去。

一声尖叫穿云裂石,惊醒了抱着冥石的安倱,也让盛爻动作僵了一秒。

时光似乎在此刻被拉得无比漫长,漫天的雪就像是一张白色石纹纸上的细小花纹,这世上的一切在一瞬间都变得无比的白,让所有事物都像是曝光过度的照片。

盛爻眼中浮现了一丝不可置信的痛苦神色,然后双眼中的黑色重现,夹杂了血色的符文,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好像太极图的一半圆圈,然而墨色中却并没有那一点白。

直到邦妮的双眼和她对上,时间开始缓慢的流动,拉动空间像是一帧帧转动的图画,开始一格格跳动开来。

“噗通”一声,这个黑白分明的世界震动了一下。

由邦妮的心跳带动着,还连带着一丝细微的玻璃碎裂的声音。

血液迸射回躯体的同时,自邦妮的心脏,一朵曼陀罗华在她的体表悄然绽放,枝缠蔓绕,最后在她的眉心定格。

盛爻的身体里有无数花枝穿过手掌扎进邦妮的心脏,两厢挣扎着夺取彼此的力量与养分。

并蒂双姝,各争其妍。

当年第一次,邦妮的灵力失控的时候,也是这样。

可惜这次,安倱刚刚从死亡中回过神来,在车里他遮住了眼睛,看着前方的阳光有些茫然。

手边的各种资料提醒他进来之后要干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给他的感觉反而像是另外一头的世界,他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方向。

手里捏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似乎是邦妮当初留下来做提醒的,然而这个粗心的人居然什么都没带走。

纸条上打印着,“进城看黑雪吹笛”,笛谱和笛子就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