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云诡

在刚刚被林语拽着回神的时候,盛爻就因为自己又产生了不愿离去的依恋而警铃大响。

然而大概只是这些扭曲的神像带来的负面效果,又或者只是又一个柔然人的术法罢了。

直到这一刻,她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和当初武夷山假公主坟一样的墓穴,她才开始确信,自己是真的疯了。

她停下来拉住邦妮,“小欢子,你还有石头没有,我现在觉得我大概遇着什么东西遮了眼睛了。”

邦妮大为不解,她在此地什么都没感觉到,她本以为当初传递幻境给她的是这个最后一位国师,然而很明显这个国师不管寿终正寝,而且还极为安详地投胎转世去了。

“这地方很干净啊,没有术法和恶灵的踪迹,我也没感受到危险。”

“那你们看到的这个地方都有些什么?”盛爻有些发抖。

“陶俑啊,墓龛啊,汉白玉的地砖啊……”

说着说着邦妮自己都不想再说下去了,柔然人自南北朝之后就消失在了中国历史中,这一支迁到沙漠之后,就根本没有任何的外界往来,虽然科技很明显高度发达,社会程度也和时代不太匹配,然而他们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是不知有汉的,所以墓葬风格一定是合乎南北朝之前的风格的。

——陶俑,墓龛,神道,佛塔,真是典型的盛唐气象啊。

盛爻的疑惑更重,如果是针对她一个人的术法,勾勒出以前的记忆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如果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和她一样的东西,那么很大程度上,这就是真实的景象。

“盛总,这个地……”龙三悄悄开了口,差点把几个人吓出一身冷汗。他和他背上的方良都太过安静了,几乎要和黑暗的墓墙融为一体了,不过这也是他们的好处,存在感不强,不邀功请赏,也不太过扎眼,做些什么都方便得很。

在地下有很多忌讳,很多字眼都不能提,基本上就和你不能直呼伏地魔大人的名字一样。所以龙三说了几个字就收了口,等着盛爻的回答,

“这个地方……”

盛爻有些迟疑,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自己的想法和疑虑说出来,如果只是她的杞人忧天,那么说出口反而会让别人增添一份不必要的恐惧,然而身后传来的怪响,成功缓解了眼前的尴尬。

众人回头看过去,身后的塔顶依旧完好,佛像头顶的巨大宝石王冠还在熠熠生辉,只是似乎是错觉一样,祂身下的蛇群却好像变了形状。

他们刚刚听到的是一声东西掉在地上一样的响动,然而这个东西好像还在地上弹了两下,咕噜噜爬了一半,就被蛇头吞了下去。

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刚刚的那条巨蟒在不知道吃些什么吧。

几个人刚想回到刚刚的讨论,结果杠杆过得声音还在接连不断地传来,叮里咣啷一串接着一串,间或伴随着石头开裂的声音,和咕咕的缠绵声调,带着皮革摩擦地面的声音。

他们突然不是很想回头,去探究一下,是不是他们的运气真的差到一定地步,或者盛爻真的继承了老头子的神奇体质。

几个人保持着镇定,强行往前走了一段,然后,林语开了口,“同志们,咱们是不是,跑一下啊。”

一骑绝尘而去,不见故人来处。

刚刚被提到的,拥有入墓必炸尸完美体质的老头子,窝在那辆价值几个瓶子的车里,默默打了一个硕大的喷嚏,似乎震得车都上下跳动了起来。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揉揉鼻子,这么多年在里上蹿下跳,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大热的天气里感冒,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

然而车里的人们对于取笑他意兴阑珊,连之前和他很是热络的那个老兄弟都基本上不再和他说话,车里的气氛沉默的近乎诡异,如果这不是一辆灵车,大概就是一辆囚车吧,然而不论哪种,都让老头子不爽。

车里的颠簸还在继续,坐在副驾驶上的老人转过头来,对着刚才的小伙子说,“小子,查一下下面怎么了。”

“是。”

迷迭香的气味让老头子昏昏欲睡,可是那边“父子”两个对话的程式化和冰冷,却让他又生生打了一个冷战。

何欢不做广告公司的工作,大概有一段时间了吧,她的蝶语在网上异常火爆,早不只局限在南城这样一个小地方,连他这种不常上网,几乎和时代脱节的人,都能知道她们的消息,大概她们过得真的很好吧,要不然他也不能放心大胆的让两个半大姑娘自己过日子。

那么问题来了,“何经理”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职务呢?

作为公司的经理,为什么开了一家和公司的业务完全没关系的店呢?

老头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别人的套。

嗯,才开出去八百多公里而已,不算远。

他假装困的不行,在越来越颠簸的车上,开始假寐。

然而那边的小男生报告的情况,却让他睡的更加不安分了。

与此同时,后视镜里能清楚的看到后面有一辆改良版的越野车,用几乎要漂浮在地上的速度,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甚至他都能看清那个人的唇语,“报告主教,目标车辆已经追上,目标人物是否处理?”

两个字的间隙之后,那个人说,“是!”

然后车子就冲着他们的路虎撞了过来。

老头子早就悄悄打开了安全带,准备趁着这千钧一发的功夫跳车逃跑,谁知道那边的有条不紊的报告着的小男生,在说明前面路上的坑洼和可能招惹的人物的同时,还能抽出手来给他打上一针麻醉剂。

早知道他应该把那只猫带出来,至少还能挡一下,顺手挠花这个小腹黑。

那边矛盾中的木木,倒是不知道自己在老头子这又当盾牌又当武器的,他想着的是,刚刚老头子出入一次,算是让邦妮的阵陷入了安全模式,也就意味着,他可以自由出入了。

那么,没有了小黄鱼的他,出去卖个萌,找点吃的,应该可以吧?

几乎不用纠结,木木大人就罢免了他的铲屎官,准备开溜。

优雅狡猾的小猫步还没卖出去两步,喵呜一声,他就窜了起来,然后落回了原地。

——哪个混蛋敢抓大爷的尾巴!

然后一转头,他就又变成了温柔可爱会撒娇的小喵。

几乎就在同时,远方一张摆满了各种诡异器具的桌子上,一株玫瑰破土而出,并且慢慢成形开放,就用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

主教刚刚放下电话,就看见了这个让他欣喜的画面,差点从他那盛大的王座上跌落下来,拆散他一身贪婪堕落的骨头,连带着牺牲许多无辜下人的生命。

他颤抖着抱着那株花,像是他已经拿到了所罗门王的藏宝钥匙。

打了一个响指,他叫来一个女仆,“告诉冥组,带着仓库里那块石头,给我找,三天之内找不到另外一块石头,还有石头旁边的人,他们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女仆答应一声,哆哆嗦嗦的下去了,然而主教这个时候并没有时间理她,他贪婪的对着那盆花留了半天的口水。

想起了什么一样,又拿起了手边的电话。

“……交代给你们的事情,可以办了。”

“是。”一个冰冷的像是机器的声音剪短地回复了主教,然后走出了他的帐篷。

带着几个人,他们粗鲁的冲进了草原上为数不多的人家之一,强行拉出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上了车,头也不回的向着远处的沙漠行进。

他身后,老妈妈摔断了腿,在地上痛苦的哭嚎,却没有一滴泪,是为了自己。

草原上不曾来过客人,之前的人们以礼相待,之后的人们却不是如此。

后来者不光侵犯了原住民,还打算抄个近道,截杀先来者。

如果先来的人知道,自己已经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有人想来补上一刀,又会作何感想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不过如此了。

正如先来的盛爻他们所听到的,那边的声音,是所有的雕塑和壁画,在缓缓挣脱外面包裹的石壳的时候发出的。

连带着的咚咚声,是它们掉下来的石化了的蛋。

不过这些蛋不久就开裂了,里面孵出一条条的小蛇来。外面的大蛇有的彼此分离,爬下来四处游荡,有的还在一起纠缠着,咕咕的声音就是后面那种发出来的。

当然,还有彼此噬食撕咬的,无组织无纪律,连带着露出了佛像下面一扇巨大的门。

如果刚刚进来的时候,画面只是诡异而已,那么现在,就真的是切切实实的惊悚了,这是一个巨大的种蛇场呢,还是一个巨大的养蛊地?

他们靠在国师的棺材上,有些茫然。

一地的碎肉,还有大大小小的,石化的蛇蛋。蛇性主淫,却并不能因为淫乱这件事,阻止它们嗜血好杀的性子。

破裂的蛇胆混杂着腥臭的蛇血,给本就幽暗荒凉的神殿带来一种更加瘆人的气氛,整个洞穴渐渐充斥着各种粘液,交错纠缠着,幽绿的液体渐渐从神像的头顶滑下,混杂着黏稠的红色。这样看上去,倒是更加不像佛像了,倒像个削骨食肉的妖孽,偏生要做出一番慈眉善目的姿态来。

随着蛇群的转移,墙壁渐渐露出它绘着壁画的本貌来,扭曲的人像交缠着,无数只手从地面上伸了出来,一排排望过去,倒像是丰收的麦田。

还有些人从地面爬起,疯狂的啃食着周围得空骨头和碎肉,各种器官像是解剖课的插图一样随意摆放着,有些结晶了,有些腐烂了,在永恒和衰朽之间徘徊着。

人们不分男女交错混杂在一起,随机结合着,在高高垒起的白骨上,在自己和他人的血肉碎块和内脏之间,放纵着最为原始的念头。

一块巨大的红宝石被做成新月的形状,高悬在人群之上,又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在俯视着这个混乱的世界。

周围暗淡下去的,是其他的宝石被做成完整的月相,轮回两次,一半的满月在国师的棺材旁,一半的满月在神像的莲台下。

随着蛇群的撤离,神像的重量明显减轻了,一声轰鸣之后,祂头上的王冠开始缓慢而沉重的转动起来。

一个幽幽的声音不知从何方传来,带着凄婉和悲壮的号角,像是裙裾飞扬的少女跳出的最后一支舞,旋即安静下来,换上沉重的战鼓,不知是送离人还是迎归客,反正回荡在这个拒单的空间内并没有半点艺术的美感,只带来更加恐怖的氛围。

盛爻有些恶心,她抬手扶住国师的棺材,想拿出罗盘算出一道生门来,却发现手不听使唤的朝着国师棺材的正中央探去,在冰冷的石材上几乎留下一道深深的血迹,却是腕子上的尸玉飘了起来,然后狠狠的扎进了棺椁中央的一个空洞上。

又是一声轰鸣,黑色粘稠的石油劈头盖脸的从天而降,佛像受灾最为严重,受了刺激的蛇群保持着他们之前做的事情,换了个阵地继续。

然后它们中的一些似乎发现了食物,转头,交缠着向着盛爻他们的方向移动着。

好不容易抬起手,盛爻在越来越激昂的乐曲中听到了一丝丝不和谐的摩擦声,像是齿轮来回转动着,想打开什么一样。

石油带下来一小块石头,在磕磕碰碰之中,激起了一点点火星。

星星之火,不光可以燎原,还能点燃蘑菇云。

幽幽的蓝色火焰缓缓冒了出来,伴随着刺啦啦的声音。

眼看着火候到了,安倱拿起手边打好的鸡蛋,打进了锅里,微微凝固之后,又加上了切碎的黄瓜,胡萝卜,木耳,火腿,翻炒一阵之后,加了足量的辣椒和豆豉,又淋上了一些柠檬汁,放在一旁搅拌之后,又开火架上了平底锅,从面糊里取出一勺缓缓淋入,摊开,干了之后抬手稍微一颠,金黄的那一面放在上面,铺上炸好的鳕鱼条和培根,又将刚刚的馅料铺了满满一层,包成整齐的方块,又淋了一些封口,用余温煨熟了,放在盘子里。

重复做了两个,他把它们切成金黄酥脆的小块,抹了些番茄酱和沙拉,端到桌子上,打开了电脑,找到之前熟悉的那个资源站,开始补错过的几集美剧。

他似乎在卷饼里加了太多的酱料,因为他的胃正需要这些浓重的刺激,而且据资深吃货邦妮介绍,当辣椒、沙拉、番茄酱,在同一个手抓饼里相遇的时候,天堂就降临了人间。

安倱深以为然。

顺手抽了一个新的鳕鱼条给木木,在地上转了几个圈的馋猫这次得到了满足,幸福地蹭了蹭安倱的脚踝,就跑一边玩去了。

他从另一个世界归来的时候,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茫然,甚至有几次刚活过来,就又被自己饿死了,所以他强迫自己在这个阶段吃东西,然后专注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情上,恢复神智。

一盘卷饼下肚,他转身收拾了碗筷,打开咖啡机,磨了一杯93度的咖啡,又打了些奶泡浇上,在糖浆做的玫瑰上撒上可可和香草,又扔了一撮肉桂在上面,回到了沙发里。

——在穷讲究这件事上,疯狂逃命的邦妮显然不如安倱,毕竟斯塔夫中英混杂的贵族教育是他除了死亡唯一习惯的东西。

大致研究清楚了现在的形势,他默默给助理打了一个电话。

“十分钟之内,你要出现在蝶语门口。”

“带着可以组装一个班的武器。”

“给我一辆牧马人,换成防弹玻璃。”

“对,能去F1飙车的速度。”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但是我真的着急,所以下半年你工资翻倍,东西送来就可以去度假。”

“对,我明天开始休假。”

“谢谢。”

除了不合理的要求之外,安倱还是原来那个优雅细致,待人诚恳周到的神父。

当然,如果不是他现在抱着空杯子已经喝了五分钟以外。

“对了,还要帮我带一套衣服,方便活动那种。”

“谢谢你,刚刚你还有五分钟,现在你还剩四分钟。”

一丝不苟的安倱坐回了沙发上,才发现空调一直保持着冰箱的温度,慌乱调整了一下,又窝了起来。现在至少有三拨人在去往天山的路上,还能来得及吗?

他悄悄握紧了拳头。

不过神父显然没理清楚现在错综复杂的状况,如果他知道现在南城国道上的情况,大概会叫助理买一架直升飞机过来。

那边老头子坐的车被人轰爆了车轴,整辆车侧翻过去,几个人身手敏捷的爬了出来又遭遇了一阵枪林弹雨。

老头子自然且战且退,一边防备着对面的偷袭一边防备着己方的监视,然而那个小伙子如影随行让他着实头疼。

双方显然都是老熟人,过招像是在跳华尔兹,只有老头子这个外人像是块肥肉,晃晃悠悠挂在两伙人中间,想来一阵风把自己吹走。

然而这边的枪声太急了,也太密,以至于几乎没有人听到远处轰鸣的马达声。

直到两边几乎同时打光了子弹换弹夹的时候,才发现一辆哈雷自远处冲了过来。

两边换弹夹只要三秒,然而哈雷把老头子带走,只需要一秒。

空气中还残留着机油的气味,混杂着臊子面刺激辛辣的厚重,竟然出奇的和谐。

于是两边又同时拿起了电话,动作整齐划一,像是训练过的一样。

可惜两边的头目现在都忙得很,电话占线在了一个不太可能有信号的地方。

电话那头,一边是沙漠,一边是山脉,唯一相同的,就是一扇中间凹陷了一小块的,浑然一体的石门。

主教看着那边的人把一块小小的尸玉按进了那个小孔,抱着他身边那盆玫瑰,开心的像个孩子。

遥相看去,对着远处嘉怡的人,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