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上弦

显然,类似于国师死后归葬于神山这样的描述是不准确的。

对于传达神的旨意的国师而言,他们生命的终止,就是重新回归神的怀抱,于是,他们凡朽的身躯也得以列入神格,被高高的供奉在佛塔之上。

他们刚刚在石洞里遭遇的迷阵,显然只是这座供奉了无数国师和神明的巨塔的一个缩影。

他们在神道上缓缓前行,身影竟渐渐和百千年前的那一对对祭司慢慢重合。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向着从不给他们任何恩惠的神明进献。

恰恰有时候,这种毫无意义的重复缔造了无数奇迹。

虽然几个人的任务是进塔拿钥匙,然后飞奔到柔然古城偷了东西去救人,但他们还是在这座奇伟的建筑前,有那么一小会的失神。

根据地面上宫殿的形制判断,地下的地宫绝不会小,而地面上塔基雄浑,塔身用黝黑的石头堆砌而成,两侧的风铎静默的看着千万年时光飞逝而过,塔顶是神明的造像,过于遥远而显得有些模糊了。

古柔然人在迁入此地之后,显然没有变成何论魏晋的桃源人,他们把科技发展到了一个极其强悍的地步,神道路两侧的排水系统依旧完好,牵引着高山的雪水灌溉石莲,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循环。

每层塔身上,长明灯灯火依旧,半分幻术,半分燃料,却把这幅千年的恢弘破败留给几个“登堂入室”的贼人。

镇墓兽的大口张开,似乎在发出一阵无奈的叹息。

那只石狮子须发尽现,盛爻都忍不住想要扛一个回家了,然后猛然想起些什么。

“我没记错的话,唐朝万国来朝,各国的事物纷纷涌进长安城,国人才第一次见到了非洲的狮子,并且慢慢用来镇宅的。”

她疑惑的看向邦妮,邦妮也是一脸茫然,“这说不通,唐朝时,确实有一位莫缘成功走出了大漠,但是他和他的徒弟三代人,没有一代走回柔然。”

她指挥着林语上前,捏住自己的巨型祖母绿,抬手摸了一下石狮子。

“而且,这个狮子确实是在最开始建塔的时候就立在这里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踏入了一个新的幻术。

“应该是真的,师傅当年说过,有很多历史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完整记录下来,我们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说不定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柔然人和非洲建立的某种联系。”

林语难得好好和邦妮说话,但是显然邦妮并不领情。

“嗯嗯,这么说的话,柔然热穿越了啊,然后和非洲人开展了一段穿越千年的爱恋。”

“我跨过千山万水和段段时光,只为来到你的面前,和你相遇~”

她双手捧心,面色却极尽嘲讽之能事,笑的盛爻直不起腰来。

林语刚要还口,就听见后面的龙三开了口,“我们进的应该是非洲殖民地,不过反正我们是来拿东西的,这也不重要。”

龙三平时说话太少,几个人一时间没弄明白,他是在冷幽默还是生了气,但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塔前广场上的一副壁画,也是结晶体的状态,生动的描绘了狮子斑马大象,还有人们围猎的情形。

按下心里的疑问,几个人绕过影壁,登上了南北朝时期的,盛唐风格的佛塔之中。

一进门,入目便是一个硕大的沙盘,柔然城里,他们居然有自来水系统,一边入水,一边就停下来,显然是按照定时定量的原则分配的,人人家里都没有储存设备,城中有集中发放物资的地方,供给有道,按需分配。

邦妮的不安感就在疯狂的加剧,如果柔然人已经有了高度完备的社会形态,那么他们的科技会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呢?

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他们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显然,柔然人迁入了世外,逐水草而居的他们终于安定了下来,百代更迭,人事代谢。

在人口达到顶峰的时候,不可避免的,生存环境更加恶劣,新的劳资关系缓缓发展,资源不够分配,矛盾加剧,统治者的地位就会遭到威胁。

高度的近亲繁殖会引发不可避免的退化,求神也不能改变生下来的孩子活不久的事实。

国师被赶出了神庙,圣女也千夫所指。

最后一位国师派出了无数勇士,然而回来的永远只有尸体。

在最后一次祭祀的夜晚,两位圣女之一主持仪式,另一位带着族人远走他乡。

月光下,复生的勇士归来,索取他们被亏欠的一切。

资料加上幻境,邦妮能得到的信息就是这些。

然而问题在于,高度发达的柔然人,怎么会接受神权和王权的统治?

而且,他们祭神的方式又怎么会如此原始而低级?

复生,又是什么意思呢?

地面上有沙沙的声音,间或打断了邦妮的思路,然而神塔向来是一个安危难定的地方,不想清楚,他们又会陷入被动。

龙三想折亮一根冷光灯,看看地上究竟是什么,万一是机关,也好闪避。

却在刚拿出灯的时候,听见了邦妮的一声尖叫,“别点灯!”

他鲜少见到邦妮这样癫狂的时候,手一滑,灯摔在地上,自己亮了起来。

沙沙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加快了速度,向着一个方向爬了过来。

饶是龙三见多识广,也不得不为眼前的景象惊出了一身冷汗。

屏幕那头的人看不到他们现在的情况,否则有些暴躁的情绪可能会得到一些缓解。

情况已经偏离了他的预期很多,进入柔然的方法不止一个,柔然城的信物自然不只一个。

可惜只有被计划选中的人,才能知道这些内情。

本来他完美的策划了这一场柔然之旅,把那几个人绑在一辆车上,找到完美的祭品,一切都那么,完美。

可惜他错估了这一队人。

安倱不出事的时候,邦妮只是一个任性的小神婆,过早的抛却了万贯的家财,,在穷酸里矫情出三分真优雅来,到底也还是个小姑娘。

盛爻他们也一样,一个老爹都能弄丢,入墓必炸尸的二流夜行人,一个不敢诊治大人的三流医道传人,连带两个炮灰路人甲。

凭什么,不接受他的控制?!

他抬手把手里的红酒摔在墙上,身后咣当跪下来一地人。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废物,都是废物。

他转手拿起一只空的注射器,抽满了空气,捅进了安倱的心脏。

安倱的身体不断起伏抽搐,渐渐没了动作,过了一会,人都凉了下来。

那人的脸上露出了一阵残忍却舒爽的微笑,他拍拍安倱的脸,感觉自己终于做了一回胜利者。

然后发现安倱居然对他的各种折磨全无反应。

他又一次出离愤怒了,扯碎了安倱身上绑着的绳子,然后拿起刀子在他身上疯狂的捅了下去。

等到安倱上半身几乎变成了一堆碎块,刀子都卷了刃不能再用,他才扔了刀,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一时的激愤之下,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趴在地上狂笑着,拳头疯狂的锤着地,锤的自己手骨都碎了,血汩汩的在地上留了一行。

结果他无边的空虚又席卷而来,巨大的绝望紧紧的包裹着他。

他颤抖的爬起来,疯狂的磕着头,全身哆嗦着,冷汗像是忘了关的水龙头,一层一层的往下流淌。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大概说了几千个对不起,泪水和着汗水跟额头的血,一起搅和成一张明艳的姹紫嫣红。

他脑后的彼岸花得到了这一番滋养,疯狂的生长着,沿着他的颈椎向下,狠狠的插入了他的神经系统。

一声惨烈的嚎叫,他只觉得可能是过分浓郁的歉疚,让他的心牵扯着全身的肺腑,痛的不似人样。

抬起头,却发现床上只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架子,剩下两根支离的绳子。

“混蛋!!!!!”

他把整张手术床举起来,砸了一个粉碎。

咆哮,咆哮,惊起一滩鸥鹭。

鸥鹭不飞,倒是还有几只晚睡的麻雀,翅膀一扇,扑棱棱飞起来,搅碎了乌苏里江面平静的星光。

老头子站在江面上,手一抬,拎起一条扑腾的江鱼,水花溅了他一脸。

他随手把鱼丢进桶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把鱼竿收了起来。

桶里的鱼在澄澈的江水中和星子玩耍,勾起他一个收获的微笑。

“鱼上钩了,该回家咯!~”

船歌悠扬,赫哲人的筏子上,归家的橹摇的飞快。

随着他的橹在水中翻飞,尸玉的温度在一瞬间变得有些灼人,但又很快安静下去。

盛爻无暇顾及这一点小小的变化,正为他们的现状愁的不知所措。

那边,邦妮后知后觉的推断出,柔然人的主神可能是蛇,却一时间难以说话,一股钻心的痛,从她的心底蔓延开来,连带着她不太安分的灵魂一同共振起来,抖得她天旋地转的崩溃着。

来不及细想自己是怎么了,众人一同僵硬的停在原地,希望骗过这群蛇。

柔然人把蛇作为主神侍奉,显然有超过了几人平日的认知,而且,在这样一座宝相庄严的佛塔里,居然有一群碗口粗的蛇聚居着,实在是违和的过分

嘶嘶的声音络绎不绝,几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邦妮的不安,倒是因为这一阵紧张的气氛有所缓解。

突然,所有的蛇都径直了下来,然后好像畏惧什么一样的,飞快的逃离了现场。

刚刚松了一口气的众人,靠在墙边上缓缓的休息着,盛爻拿出老头子的尸玉放在口袋里,这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已经热的有些灼人,让她刚刚松懈一点的神经还微微绷着。

然后,空气的流动似乎有些凝滞了,连带着气温有些低,在场的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冷战,然后,汗毛倒竖。

别回头,千万别回头,至少这样,还有勇气装作一切都不存在的。

这时候汗毛倒竖的,不光地底下茫然的乱撞,运气还极其不好的一行人,还有那边在家里大摇大摆的木木大爷。

作为一只发了福的波斯猫,显然他没有一点点减肥的自觉,依然在用肥硕的身躯艰难的和零食柜子作斗争。

但是现在他要小心翼翼的控制好落点,以免碰上那个无比冰冷的箱子。

可能是出于一只猫的直觉吧,他总觉的那个冰冷的箱子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然而猫的运气似乎也是有限的这一次他又一次大摇大摆的爬上了装着零食的柜子,胖呼呼的大爪子奋力在把手上一拨,果然又没有成功。

把自己裹成一个团,他娴熟的在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灵巧的把肉垫落在了地上。

然后,软软的,肉肉的,热热的……

“喵!~”

这可能是一只猫能发出的最为凄厉的叫声了吧,简直比踩到尾巴还要撕心裂肺。

他颤颤巍巍的爬了下来,在那个多出来的人远处拱起后背,嘴巴里发出低低的呼声,两侧的尖牙穿过厚重的脂肪和毛发露了出来,却完全造不成任何恐吓的效果,反而意外的很萌。

如果这时候那个顶着彼岸花大喊大叫,还在不断忏悔祈祷的人在这的话,大概会喜出望外,然后恨之入骨吧。

然而他这个时候并不知道,他的神不强调原罪,反而强调救赎,至少他理解来是这个样子的,人本身就会把自己推入很多自己不能改变的局面当中,但是这并不是我们的错误,反而,如果不能从中找到一条出路,那么就是我们自己不知悔改。

这种扭曲的世界观已经根植在主教大人的心中了,所以在大哭大叫一阵子之后,他反而恢复了平静,然后又给自己的脸上堆起了一个,一眼就能看穿的,“真诚”的透着圣光的微笑。

“把这间屋子收拾了,然后去帮何,哦不,贝内特小姐收拾一下屋子。”

他和蔼可亲的看着手下的人,对方僵硬的答了是就转身离去了。

多亏自己是专业的杀手,要不早就被主教发现自己颤抖的双腿了吧。、

转身下了楼,他叫上同伴,开车去了南城。因而理所当然的,他没有听见主教把他的名字划掉的命令。

主教神清气爽的回到他硕大的,包着法兰绒的椅子上,,发现那边的屏幕上依然没有盛爻一行的画面,不免有些气结,于是他难过的想起来,自己似乎没有了可以控制对方的筹码。

真是可恨啊,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随手摔了一个花瓶,老管家无声的出现,飞快的收拾了,就准备下去了。

不过他突然发现主人的眼光似乎锁在了自己身上,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也就没走,安静的站在那,等了很久。

等到他觉得自己似乎该下去了的时候,主教终于开了口。

听完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极郑重的,向主教行了礼,然后,带着花瓶的碎片,退了下去。

他走之后很久,大殿里都没有人再过来,主教可以一个人,慢慢的和神进行交流。

却也让他无比空虚而孤单,这些人啊,行动真是,有够慢的。

他摘下了自己脸上的眼镜,狭长的眼中有些许阴狠闪过,不自觉的,镜片居然被他握碎在手里,碎片扎进肉和骨头中间,鲜血一滴滴留下,打湿了地面的羊毛地毯,像是盛开了一两朵,妖艳的荼蘼。

花开荼蘼,人至暮秋,他的时间,似乎,不多了呢。

歪靠在椅背上,他睡的很沉,很沉,身后彼岸花默默穿透了影子和毛孔,长长地垂落下来,像是他枯木逢春,长出满头的黑发。

这是一个太适合小憩之后做些坏事情的夜晚,却不是所有人都有这般悠闲的心情。

那边同样深重的夜色里,老头子默默处理了他的小船,还有一段时间来的行囊,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老头子似乎对绿皮快递和绿皮火车有着谜一样的执念,也可能是他们着实便宜吧。

他拎起他巨大的蛇皮袋子,在逛逛悠悠的车厢夹缝里勉强站定了,滴里郎当的拿出他在小商店里买的一塑料袋东西,对着火车上的小镜子,面前开始了洗漱。

身旁的人形色匆匆,有时候还会硬挤过来站上一点地方,丝毫不在意旁边的人会不会被他的推搡,割破了脸颊,甚至喉咙。

毕竟老头子一身浸透了泥水的蓝色工装,又在乌苏里江上泡的几乎看不出颜色来,满头乱糟糟的头发灰白相间,脸上又堆着些黝黑苍老的褶子,再搭配上他的蛇皮袋子和塑料袋,进城打工的农民们大都是这副样子,他也没什么分别。

喏,他身后那个比他年长一些的不也是这样,但这个大概身边有家人陪着,一身迷彩的衣服虽然破旧,却干净整洁,而且服帖又不妨碍行动,显然是被手巧的修改过了,而且手肘和腋下等许多易磨损的地方,都被细密的针脚打上了补丁。

老头子等着热水的时候,他还递给他一根烟,然后珍而重之的把怀里的一个小布包交给老头子,请他代为保管。

“老哥费心,别弄皱了,进城见儿媳妇要穿的。”

他脸上堆起了一个混着黑土的笑容,然后小心翼翼的蹲在角落里,拿出一个有些掉了漆的饭盒,拿出一个没剩多少的方便面料包,看牌子还是最便宜的那一种,泡了水,又摸出半个馒头来,几口仓促吃了。

老头子大致洗了脸,后面排着队的几个女人有些不耐烦了,他就带着自己的一大串东西,叮叮当当的从那个窄小的洗漱间退了出来,点上烟和刚才那人聊天。

“媳妇没跟着进城啊?”

“她嫌自己长得磕碜,怕跟儿喜妇儿干起来,就不进城现那个眼了,左溜儿,家里出个管事的不就行吗。临走前儿还跟我说呢,别跟电视上那些个老公公老婆婆似的,一天天舞马长枪的,净事儿,招银儿烦。”

他小心的把烟灰弹掉一点点,然后继续说,“其实不就是想剩下点车票钱吗,我倒是也想领着她,但是这进了城,儿子不得可劲儿花钱啊。”

越往北口音越轻,他倒是没有本山大叔一脉的“大碴子味儿”,普通话是极标准的,只是有几个很有地方特色的此和读音夹在里面,倒是十分生动而可爱,带着一份质朴的热情,连带着老头子这种风里来浪里去的,都产生了一点点叫做思乡的情绪,然而,天地之大,他又哪有个落脚的家呢?

多了一个旅人侃侃大山,夜也显得不那么长了,那人很是健谈,在他的讲述中,老头子才知道,那个“老婆婆”看的电视,是那种老式的大方盒子,连了带着天线的小锅盖,刮风下雨就有雪花点,有时候还能蹦出来两个一个字听不懂的频道。

儿子上了大学,工作还可以,女朋友脾气挺好,彩礼要了多少多少……

说着说着烟都忘了抽,燃了好长一条烟灰,烧到手了才想起来,赶忙抽了两口,快烧嘴了才极为可惜的扔掉,老头子又摸出了一根给他,又是一场暖到心窝的辛酸故事。

这世上,有人刀口舔血,有人锦衣玉食,也有人跫然孑立,在茫茫的人海里过着自己不太富足却十分安心的小日子,鸡毛蒜皮的琐碎填满了生活的全部,苦也好累也罢,转过头看见的满满都是牵挂,再苦再累的生活,咬咬牙挺过去都是一派春暖花开。

盛爻小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的,冬天在北方晃着的时候,总有人不忍心看那么小的小女孩穿着单衣,送双手套给点吃的的。

手套会先给老头儿,吃的要先给老头,什么都是老头子拿了之后才分给自己,什么都恨不能全塞给老爹不给自己留下。

倒也不是多懂事吧,可能捡她回来之前的日子她也有印象,有些小流浪儿在街上讨生活,还不会说话走不大动路的她被人扔在那,自然也没什么人管。

小乞丐有,老乞丐自然也有,饿死的有,冻死的也有,长得好看的男孩女孩死状凄厉一点,长得不好看的男孩女孩,收到的棍棒打骂就多一点。

小小的盛爻穿着最温暖的衣服,怀里还带着一块看上去值钱却没什么大用的蓝色石头。

干净粉嫩,手难缚鸡。

天知道她是怎么完完整整的活到老头子把她带走的——无他,这孩子命格虽然轻了点,灵根却极重,长成了,定穴基本靠瞅,下斗基本靠走,花钱花到手抖。

然而,老头子又老头子一辈的事情,连带着还有,她本来该有的温顺老娘的一段过往。

天大地大,谁该和谁有几年温存的岁月都是定下的。

这一回去找女儿,老头子厚了半辈子的脸皮,居然也生出一点点近情情怯的羞赧来,翻了翻自己的蛇皮袋子,居然还有一套贵一点的行头。

快下车了,那边的老兄弟都已经换了那套自己做的,就结婚穿过一次的西装换上,却还不搭调的穿着解放胶鞋,怕皮鞋弄脏了被人笑话。

老头子有样学样的飞快修理了自己的头发,然后进了厕所,换上他那套行头,靠着现在勉强收拾出来的一点所谓“人样”,借了一点发胶喷好了。

别人都是有娘的地方都叫家,到了老头子这,有闺女的地方,才都叫家。

对了,这么多年了,闺女没被傻小子拐跑吧?

他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假笑,拿着前夹下了火车。行囊呢——一向没有什么的,差不多也就是蛇皮袋子吧,又不是驴牌的,拿着干嘛。

那边穿着西装还打着红色领带的老兄弟,和大城市格格不入,他既不像个售楼的,又不像个卖保险的,一脸的憔悴和畏缩的眼神把他出卖了个干净。

他一转头就找不见刚才帮忙的老哥了,虽然老头子就在他旁边,他还是没能认出来,挤着人群,往前去了。

他后面的老头子叹了口气,萍水相逢,不过尔尔。

不过他倒是和南城时尚的人群极为合拍,浅卡其色的小脚背带西裤,还是绒面带褶的,搭上深灰色亚麻质地的,亮面圆领的衬衫,再踩着一双高帮马丁靴,鬓角纯白而额顶黑亮,挺直了背扯平了褶子,虽然眼角嘴角还是留下了一些细纹,却还是一个帅气的半熟男。

看看表,刚好是上班时间,他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喂,您好,是嘉怡广告公司吗?”

南城的人潮汹涌着,把他的问话和昨晚的一场惊心动魄都埋葬起来。

惊心动魄也只存在在“蝶语”一家店里。

不过木木大爷都摆平了,现在他正在跟这个店里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对峙着。

如果,单方面围观也算对峙的话。

——木木正如临的大敌,就是之前“死了个透彻”的安倱。

在昨天晚上成功的击退外敌之后,木木攒够了勇气,迈着优雅的方步,在安倱的四周巡视着。

大概邦妮灵力太强,连带着猫都通了人性。

嗯,毕竟从一只瘦瘦萌萌的小奶猫,长成一只圆润肥硕的大胖猫也是需要一定技巧的。

邦妮出了东省就没再用过家里的钱了,大学四年疯狂做兼职做的人都很憔悴,毕业之后好不容易找了一个稳定的工作,以为自己从此就可以过上安定的日子了,结果又实在在那个公司待不下去,辗转到最后,她狠狠心卖了盛爻的一个罐子,再偏僻的巷弄里开了这家蝶语。

木木就是那个时候被她捡回家来的,一人一猫,都在这天涯里沦落着,相逢却好像前世有缘。他刚开始呆呆愣愣的,谁抱和谁走,眼光也呆呆木木的,不太敢吃东西,不太敢跟人撒娇,这才有了这么个名字。

在南城浮浮沉沉这许多年,什么家底没攒下,到最后要靠老手艺干起老本行,却还是不得不仰仗着盛爻的接济,然而盛爻彼时自己状况却也是不甚安好的,总让邦妮无比憎恨于自己的自私。

于这种时候碰上这样一只奶猫,还是迫切需要照顾的哪种,倒也也不失为是一种安慰吧。

这安慰一直持续到很久很久的以后,林语一个人抱着木木,嘲笑着当初嘴硬的邦妮,“连猫都跟着我姓了,你的主人啊,真是个表里不如一的家伙。”

都说天地茫茫,人事更迭,一家店开上三十年不曾伤筋动骨就可以叫做奇迹,老猫能把寿命活过一家占卜的小店,似乎不足为奇,然而于其中默默等着的人来说,这漫长的岁月,已是一场煎熬。

那个时候,盛爻早已成为夜行者的头目,不再需要亲自下斗,甚至子孙绕膝,颐养天年,林语还是带着胖胖的木木,在蝶语的原址,开着一家小笼包的店,然后每天照例,卖给不爱吃包子的盛爻一屉包子。

经年乱,木木再不复一猫战群侠的神勇。

不过其实神勇的是邦妮临走时的阵,她之前不堪忍受林语骚扰,又恰逢店里没什么顾客的时候,她就把林语交给木木处理。

很简单,明面上无论有什么样子的机关,人们都会避开,世上万法归一,阵法算一算也就出来了,所以,邦妮的阵其实都不算是阵。

——你进了门,悄悄的四处打量一番,确认无误,然后一个榔头飞过来,你自然地躲过去,榔头砸中门上的机关,零食柜子自动打开。

馋猫飞奔而上,撞击柜子的同时,痛苦的发现,柜子里什么都没有,这个时候你大概已经走过了五排地板,愤怒的猫会敏捷的跳下柜子,自动撞上下面沙发的靠背,第六块地板掀起来,“啪”一声,抽到你的脸上。

这个时候,没有熟悉的气味,也没有炸鱼和其他食物的贿赂,猫会进入暴躁状态。

林语在跟各路机关斗志斗勇通关了之后,才发现裁判员的吃货属性是个大bug。

根据经验,猫会准确的判断出确实是因为有人入侵,才导致自己被晃点一次,非但没有得到食物,还平空多走了很多路,耽误睡眠。

他会来到接待室和后面生活区相连的门口,咬住门帘旁边的绳子,然后通过摩擦声判断第八快板子和前台中间的距离上,是不是多了一块横向移动的影壁,打到了谁,又拦住了谁。

如果这个时候,还有人顽强的越过了影壁,向着前台走来,木木简直会乐疯了。他会继续前行,爬到邦妮硕大的椅子上,在那一定有一个糖做的小东西等着猫。

影壁的出现会开启前台的应急模式,根据这个时候还留下的热反应,会给猫一根三口就能吃完的棒棒糖。

等猫把糖舔干净,店里所有的门窗都会锁死,让整座店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当中。

除了黑暗中,两只硕大明亮的,金黄色的眼睛。

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晕,没有人不想转身就跑。

大概……吧?

但是遭遇了这个的邦妮自己却不能跑,不过不是在店里,是在柔然的万神塔里。

他们面前,那个篮球大的三角形脑袋几乎看不见轮廓,两只金黄的蛇眼却是比木木的有说服力的多。

他们几个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恨不能现在加入柔然古教求大神网开一面。

然而盛爻手里的尸玉温度却在疯狂的攀升着,连旁边的人都能感觉到热浪,遑论这样大的一条蛇,还是在地下不知生活了几百年的。

如果它的温觉感受系统早就退化了就好了。

可惜这世上大多数事情,都没有如果。

它有些费事的从几人面前扭过,蛇信子一吐一吐,像是在寻找一个可口的食物。

蛇这种动物,在神话里那么大众化,为什么柔然人不能选个独特一点的呢?

邦妮无比不解。

同样不解的还有远在他们出发地的老头子。

——太多年没和盛爻他们联系,上一次,还是盛爻刚在夜行者晋级自由身,何欢进了嘉怡广告公司,他在自以为不怎么漫长的失踪里打了一个电话,没等盛爻来得及问清他在哪,他就飞快的挂了电话。

后来何欢改名他不知道,盛爻满世界找他略有耳闻,但是最后一样材料近在手边,狠了狠心,他又扎进了茫茫的林海雪原当中。

如果分别是为了长久的相逢,然而相逢又不知何时,我们该选择怎样往前踱步呢?

老头子没空思考,直到孑然一身站在东省的街头,找不到自己的闺女。

好在,盛爻除了参加过半年的建筑师培训之外,从没有一个固定的落脚点,所以他寄东西从来都是寄给何欢,等到她从公司离职,又联系了各路快递转到蝶语,这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方便的地址。

于是,虽然茫然,不靠谱的老头子,还有绿皮快递可以依靠。

“据本台记者报道,木木阁下经过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成功捍卫了自己的领土,对于突然出现在领土内的不明入侵者,阁下表达自己严正的抗议和声明。”

“喵!”

“对方的外交官和我方进行了友好的会晤和亲切交谈,双方就一下问题达成共识。”

“喵喵喵,喵喵喵。”

——如果木木会说话,大概也就是这样的情形了,反正入侵者就在他对面,会晤啥的,不说话也算吧。

前方发来战报,门口又有一个入侵者。

“喵”一声,这回他没去零食柜子,直接走到门口去拉影壁了。

巴甫洛夫如果养的是木木,大概会感动的哭吧,你看人家都会在反射形成之后举一反三了。

然而还没等影壁拉上,门外小黄鱼的味道就穿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