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耳(三)

来到废弃医院的太平间,吕湘英远远凝视着那个伏在母亲尸体上痛哭的男子。刘汉生越过吕湘英,走到那男子身旁说了几句话,男子抹去眼泪回过头来,用惊疑的眼神看了吕湘英一眼,然后信步走了过来。

“你是当年驾驶‘逐日’号的宇航员?”男子直截了当地问。

“我是‘逐日’号副船长,吕湘英。”

“那我爸呢?就是梅若虎。”男子激动地抓住吕湘英的肩膀,“他人在哪儿?他人在哪儿!?”

“你爸他回来了……”吕湘英语带悲伤地说,“但是……”

“但是什么!?”

“他被人杀了。”吕湘英红着眼看着他,两行眼泪滑下脸颊。

男子两臂颓然垂下,目光空洞,回头看了一眼母亲的尸体,忽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顿时泪如泉涌。吕湘英看着他一面笑一面哭,一面哭一面后退,最后蹲在太平间的角落里,昏暗的空间里回荡起令人心碎的凄楚哭声。吕湘英只觉得心头如被刀剜般痛,暗暗自责若不是当时轻信他人,眼前这男子又怎会承受雪上加霜之痛。

哭将良久,男子才在角落里低声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被人狙杀的。”吕湘英回答。

“鬼鸦干的吗?”男子问。

吕湘英深呼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但他并不确定对方有没有看见他摇头,“据我所知,那个人不是鬼鸦,起码在当时还不是。”

男子在角落里抬起眼看他,“你刚刚说,他是被狙杀的,是那种反器材狙击吗?”

吕湘英没有说话,他觉得男子已经猜到凶手是谁。男子站了起来,走到吕湘英跟前,眼神中充满了浓烈的恨意,“杀死我妈的那帮人里,也有一个使反器材的狙击手,听说他在上海无差别地杀了不少人,不管是人类还是鬼鸦,都会在尸体上刻下他的名字。你告诉我,杀我爸的是不是也是他?”

吕湘英仍是没有说话。

当天晚饭,吕湘英毫无食欲。尽管这顿晚饭是他自回到地球以来,最正常的一顿饭——既不是吃那种白浊糊,也没有什么导管扎在他头上强迫他进食——但他的注意力,却全都在那个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梅胜蓝身上。

食盘上是一些发霉的面包,隔墙耳自己种的玉米、西红柿和土豆,外加少量陈年面条和午餐肉,这在当今世道已算得上非常丰富,但吕湘英却连哪怕一颗玉米都吃不下去,只好将所有食物留给汤兰。

“自责厶啥意义。”汤兰看穿了他的心思,“你就算把自己活活饿死,梅哥也不会复活。”

吕湘英拍了拍她肩膀,然后默然离场。

晚饭过后,张秉台又找到了他,问他有什么打算。

他跟吕湘英说,“留在沿海地区是很艰苦的”,所以只要吕湘英愿意,他会看在邓冠勋的面子上,想办法把他们送出上海,并写一封介绍信,让他投靠隔墙耳在南京的据点,但无法保障他去南京的路上的安全,而且潘德念必须要留下。

除此之外,他还向吕湘英提供第二个选项:留在本地,加入隔墙耳,在海婴眼皮底下发动没有硝烟的情报战,直至把那些乌鸦脸的家伙赶回大海为止。

但吕湘英没有马上答复。他心中还有太多疑问,而且他大脑里还有个定时炸弹——那个不知道何时会夺得身体主导权的纳查瓦——所以有些问题他必须要搞清楚才能作出决定。

这时候,他想起了邓冠勋说过,只要他来到这里,就会有人解答他的疑问。然而他不知道如果他直接告诉张秉台,说自己脑子里有个海婴,还是个参谋,将会受到怎样的对待,所以他决定先试探一下对方的口风。

“我那个朋友,潘德念,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脑子里的海婴?”

张秉台凝视着朦胧的月色说:“我们会想办法把他逼出来。”

“怎么逼?”

“酷刑。”张秉台说,“除非他自愿出来,但他倘若赖着你朋友的脑子不走,我们只能对你朋友动刑,他如果忍受不了折磨,自然就会出来。”

“有过成功的案例吗?”吕湘英问。

“有……”张秉台言不由衷地说。

“你好像没把话说完。”

张秉台深呼吸了一口气,看着吕湘英,“成功的案例倒是有过,但不多,毕竟如果这么容易就能把他们从别人的脑子里逼出来,事情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怎么说?”

张秉台轻轻拍着医院走廊的栏杆,似乎在组织着合适的语句。“这样说吧,酷刑在某程度上确实会对鬼鸦造成痛苦,但如果鬼鸦承受不了,出现意识昏迷的情况,或者碰上个硬茬,死活不出来,那我们就没办法继续下去。”

“照你这样说,那些不成功的人会怎样?”吕湘英问。

“我们会先开会商量,看这个人或者他脑子里的鬼鸦是否还有活着的价值。”张秉台的语气中透露出一股令人畏惧的冷酷,“如果有,我们就把他关起来,再作定夺,如果没有,就直接弄死算了。”

吕湘英不禁陷入郁结。如果马百拉出现张秉台说的那种情况,那就算不弄死,也得被关起来。由此再想到自己,他可不想刚逃出蜂巢,又被关在医院。

之后,他们又聊些有的没的,吕湘英亦由此知道,张秉台原来叫刘长荣,是砍断潘德念左手的刘汉生的哥哥,事变前两兄弟都在上海某个港口工作,负责管理码头上的智能叉车。聊到一半,张秉台突然问到邓冠勋的情况,吕湘英只将他在蜂巢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他,忽然想到一些事情,便又问张秉台,“他(指邓冠勋)和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关系不浅,”张秉台笑着说,“但不能告诉你更具体了。我想你也不希望知道得太多。”

“但他好像也是个鬼鸦。”吕湘英说,“他帮我离开蜂巢之后跟我说过,他是以为自己是邓冠勋的塔戛。我不是很理解他这话的意思。”

张秉台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他真的这样跟你说吗?”

吕湘英也察觉到他神色有异,顿时踌躇起来。张秉台继续说:“一般来说,知道这件事的人,我们隔墙耳都是不留活口的。”吕湘英感到气氛十分不妙,当下解释道:“可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这就是我困惑的地方,”张秉台盘起双手看着他,“要不然,在你说出这话的同时,你就已经死了。”

这时候,刘汉生走了过来,在张秉台耳旁说了几句。他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吕湘英说:“吕副船长,虽然你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但只要你的立场正确,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我就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立场是正确的机会。”说着,他转过脸去看着刘汉生,“带上他,反正那个东西也需要有人去验证一下。我想,这就是冠勋让他来找我们的原因。”

听完张秉台莫名其妙的话,吕湘英就被莫名其妙地带走,之后刘汉生找来一副手铐,又莫名其妙地将他与自己铐在一起。医院大堂聚集着十数名武装到牙齿的人,他们一看见张秉台和刘汉生,便立即整齐地列起了队。吕湘英认得出,梅胜蓝就在其中。

天又下起了雷雨,张秉台在隆隆雷声中朝他们讲话,“各位左右看一下,我们当中都少了谁。”待众人看完,他才继续说,“我希望大家都能记住那些昨天还很鲜活,现在却已消失了的面孔。他们都在昨晚的行动中牺牲了,但令人痛心的是,我们的任务却没有完成。如果我们就此罢手,那他们的牺牲将会毫无意义。所以今晚,我们不光要完成任务,还要让对方血债血偿。”

十数人不约而同地叫道:“血债血偿!”

“那么出发吧,我会在这儿等各位的好消息。”

十数人迎着暴雨走出医院,张秉台忽然叫住了梅若虎的儿子,“胜蓝,你过来一下。”梅胜蓝转身走到张秉台面前肃然立正,后者跟他说:“听说吕副船长已经告诉了你,杀你爸的凶手是谁了,是吧?”

梅胜蓝点了点头,“是的。”

“那真是天降正义。”张秉台说,“今晚,我要你提着他的脑袋回来,你能做到吗?”

梅胜蓝双腿一并,胸膛一挺,“保证完成任务。而且在公在私,我都没有半点放过他的理由。”

“很好。”张秉台拍了拍他肩膀。

吕湘英由刘汉升带着,随那十数人一起出发。他们顶着头上的倾盆大雨,在一片漆黑的上海废墟中穿梭,手电筒的光束被密集的雨点阻隔,没能照出多远,但这十数人似乎很熟悉这片城市废墟,吕湘英跟着他们穿过某条窄巷,走进一所小学,又在小学的五楼窗户中跃出,沿着外墙一条木搭过道来到相邻的书店,再从书店的后门走出来,跳进某片杂草丛生的园林,又窜进某条下水道,淌过没腰的污水,再回到地面,接着翻过某片废车群……吕湘英只觉得走了这么一遭,要让他独自返回医院已是不可能。

十数人就这样在废墟中穿梭了将近半个小时,最后来到一间废弃工商银行前,领队的人才让队伍停了下来。

“跟踪目标的‘耳朵’说,目标就在这间工行里,”他跟队伍交代着,“而且姓梁的受了重伤,狙击亦不知所踪,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咱们一会儿就按照计划,从侧门强闯进去,速战速决,尽快摧毁那东西。”

听到“姓梁的”三个字,吕湘英顿时眼前一亮,“你是说那个什么梁叔也在里面?”领队的人看了一眼刘汉生,不知道是否该向吕湘英透露信息。刘汉生接过话,“如果你所说的梁叔,是那个背着柄反器材,满上海杀人留名的老头的话,那就是他了。”

吕湘英只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能不能给我武器?哪怕是一根铁棍也好,我要亲手杀了那老头!”

“要杀也轮不到你动手。”刘汉生看了看梅胜蓝,“胜蓝他妈就是死在这帮人的手里。”

“我爸也是。”梅胜蓝补充道。

吕湘英紧紧握住梅胜蓝的手腕,“我对不起你爸,要不是当时我太天真,他断然不会那样莫名送命。我发过誓要替你爸报仇,我不会让他死那么痛快的!”。

梅胜蓝看了看刘汉生,又看了看吕湘英,“那我们就一起报仇吧!”说着,两人同仇敌忾地握了握手。

领队的人随即下令所有人关掉手电筒,然后坚定地说了一句,“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