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的傀儡(五)

“快跑!”就在婴儿哭声刚起之际,老古便已明白一切都完了。但他不愿束手待毙,最起码要为年轻人争取更多时间。所以他一面催促着众人离去,一面把狙击步枪探出水马外开枪,混乱间击毙了一名猝不及防的敌人。这几年来,死在他手下的敌人不在少数,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唯一感到无稽的,就是老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因为每个死在他手下的敌人,无一不是身穿二战时期的日军军服。

日本再度侵华了——在战争刚爆发之时,他曾这么认为。而现在,他已经不再去考虑敌人到底是什么人,因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他们都是敌人。

当第一名敌人尚未倒地,余者便即反应过来,各自寻找掩护还击。经消声器降噪的枪声顿时此起彼伏,子弹在敌人的灯光中密密麻麻呼啸而来,或射在水马上,或破空而过,压得众人只能匍匐在地。幸好水马是用ABS树脂裹夹韧化铝型材制造,其韧度及密封性极高,使灌注其中的水多年来未被蒸发,而敌人的子弹经过消声器后威力骤降,在穿透水马第一层后,压强已被大大降低,再经水流降温缓冲,便不足穿透第二层。

可是,水马再韧亦始终是塑铝制品,只能缓得一时。

只听见突破音障的枪声密集且连绵不断,子弹在光暗分明的半空中尖叫,掩盖了孩子的哭声。这时,东面已泛起鱼肚白。老古既然下了决心要为家人争取时间,自然固守一隅,向敌人展开还击。当身边的人渐爬渐远,他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孤零,一股想哭的冲动强行突破他的心理防线。他跟自己说,要哭就趁现在,否则就再无机会。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地方和时机可供他发泄,那应该就是此时此地。当此念头一起,他的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

水马中的水从弹孔中渗出,浸湿了老古的胸膛,很冷,但不知是身冷还是心冷。混战之中,他对身边的一切已失去了感知,只懂得麻木地开枪还击。他从枪战中抽回目光,想再看一眼儿子,再看一眼儿媳,再看一眼孙子,却在扭头之间,看见胖老头仍蹲在自己身边,正举着手枪从两个水马之间的空隙中朝敌人射击。

他被眼前这位半头白发、咬牙切齿的老友所震撼,泪水也顿时止住。

胖老头本来战得正酣,却察觉有双灼热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他朝目光一看,破口大骂:“看你妈!”换了弹夹,还击两枪,发现那目光仍在,竟不由得觉得好笑,“你倒是快打呀!”

老古也笑了。其实这对历时半世的生死之交根本毋须多言,他们之间只要一个眼神或一个笑容,就能各自心神领会。死亡于他们来说已是无足轻重之事,人生若有一知己能同生共死,哪怕被五马分尸,实亦无所憾。

“爸!梁叔!”就在此时,振锋在不远处朝他们呼唤,“快走!”可是他得到的回答,却是父亲豪迈的笑声。“振锋!”老古一面射击敌人,一面高声说道,“今天过后,你身为儿子的责任就算完成了!快走吧!你的妻儿需要你照顾。”

但振锋哪里肯眼睁睁看着父亲牺牲。“爸!你不走我也不……”他话没说完,一颗子弹就从他鬓旁擦过,正正打中从他身后越过水马的敌人,正是父亲开的枪。“快走!”老古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甚至掏出手枪顶在自己的下颚,以死相逼,“你要是再不走,我这就死在你面前!”

振锋被逼得左右不是人,热泪潸潸而下,眼中的父亲也越来越模糊。“快走!”他知道父亲已铁了心帮自己争取时间,“快走啊!”如果自己有什么不测,哪里对得起这份无私父爱?

所以,他想再看父亲一眼,然后牢牢记住那张因为太过熟悉而被自己忽略的脸。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旦扭头离去,父亲将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今生的父子缘亦会在这里划下句号。

他擦干了眼泪,远远看着父亲。他才顿时发现,自己从未如此认真地看过他一眼。他的苍老,他的憔悴,仿佛在这一刻都清晰起来。但父亲给予自己的依然是笑容,就像在跟自己说:“好好活下去。”

“爸——!”他挥泪高呼,朝父亲连叩三个响头。除了这样,他已经不知该怎样答谢父恩了。“你的恩情,儿子这辈子是还不了了。”他再也不敢看父亲一眼,“啪”的重重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像在责备自己的不孝,便一面狂叫,一面领着妻儿岳父往桥北爬去。他知道,无论自己是选择与父共存亡,还是随妻儿逃生,他的余生都会为这个决定而后悔。

看着儿子离去,老古也不禁再度老泪纵横。他觉得自己已尽力了,剩下的就只能看老天爷的安排了。随后从腰间取出三颗手榴弹,问胖老头:“你的呢?”

胖老头又换下一排空弹夹,咧齿一笑,也从腰间掏出三颗手榴弹交予他手上:“给咱们留一颗,就算要死,咱也要死得轰轰烈烈!”老古抱着他的脑袋,深深在他额前吻了一下:“兄弟,那咱们一起去拜访阎王老爷吧!”随即就拔掉保险环,弹走保险片。“还记得咱们几十年前经常玩的射击游戏吗?”他大手一挥,往水马外掷出一颗,然后二人齐声呐喊,“Fireinthehole!”

“轰隆”一声巨响,扬起飞沙走石不计其数。胖老头趁势探身出水马,朝敌人连番射击。未等爆炸声散尽,老古又接二连三,“铮铮铮铮”解除四颗手榴弹的保险,然后分别往不同方向抛去。爆炸声、枪声并混杂着惨叫声随即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嗡嗡作痛。正当老古要解除第六颗手榴弹的保险时,胖老头却摁住了他,“我们还有子弹,不射光了你就舍得去死吗?”

老古会心一笑,当即在水马上架起反器材狙击步枪,打算再逮几个王八蛋。谁料敌人借着运兵车作掩护,往桥南迅速退去。老古二人哪里肯放过追击穷寇的机会,当即连扣扳机,朝他们射击。反器材狙击步枪的弹头可谓所向披靡,老古几乎每开一枪,就有一个敌人应声毙命,就连运兵车也无出其右,引擎只挨了一发,便即轰然炸开,活活炸死那开车的敌人。

“潮……汐……转……移——!”随着敌人一声嚎叫,桥面上陡然闪起一阵接一阵青黄难辨的强光。那是从敌人所戴的眼镜中射出的,正是之前被胖老头折成两半的东西。

老古二人看见光起,竟害怕得连一根头发也不敢再探出水马。面对死亡,他们视若无物,却害怕这构成不了任何伤害的光线,像两只碰见猫的耗子一样,紧紧蜷缩在水马的阴影里。他们交换着惊惶的眼神,但很快,惊惶竟变成了犹豫,再变成怀疑,最后二人竟同时举起手枪指着对方,仿佛下一秒就要扣下扳机。

过了片刻,强光再也没有闪起。老古从水马迅速探头出去又立即缩了回来,他看见敌人都往桥南撤退,但已没有追击穷寇的想法,因为他和胖老头仍未放下指着彼此的手枪。

“开始吧。”老古说,“不能有半点犹豫。”

胖老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是谁?”

“梁欣健。你呢?”

“古继松。生日。”

“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五。你呢?”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二。我儿子是谁。”

“古振锋。你孙子是谁?”

“古学霖。我们具体认识了几年?”

胖老头愣了,这问题他可一时间答不出来。“我……我们……”他焦急地把今年的年份减掉他们相识的年份,可他的心算能力并不好,嘴巴张得老大,却愣是说不出一个数字。老古见他犹豫,又将枪口抵近些。“我……”胖老头只能咬着牙说,“我不知道!”他闭上眼睛,就等老古开枪。

然而,额头处那阵来自枪口的炙热突然消失了。“你要是答得出来,我就开枪了。”老古笑着说,“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今年是何年。就算知道,你也得掰着指头算半天。我太了解你的心算能力了。”

“你他妈竟然算计我!”胖老头也笑了。

“要不是这样,我怎么知道你还是不是你。”老古一面说一面扶着水马站了起来。看见敌人都撤退了,二人只觉绝处逢生,无不喜出望外,当即沿桥一路往振锋等人的方向追去。却又怕敌人杀个回马枪,故也走走停停,直到确定敌人再也不会追上来为止,才发足奔往桥北。

殊不料未奔出多远,前方便已传来惨叫。老古听得出,那是媳妇的声音,心头不由得紧紧抽了一下,忙找掩护架起狙击,用瞄准镜探看前方情况。只是江面晨雾渐浓,他根本看不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