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的傀儡(四)

待众人都登了桥,老古从身上翻出地图,粗略计算了一下距离。嘉绍大桥,其实就仅指跨越杭州湾的一段,然而就这一段,便已有十余公里长。众人奔波了一晚,早已疲惫得步履维艰。照此推算,要抵达杭州湾的彼岸,非两三个小时不可。想到此节,他便向众人提出建议:“这桥很长,我们一会儿先找个地方歇歇脚,等清晨时分再赶路。”

“爸,”振锋却说,“这桥哪里有什么地方可以休息?”

“你放心。”老古折好地图,“这桥上有很多废车可用来藏身,就算他们派直升机来巡逻,也不会轻易发现我们。”

众人都觉得他的提议甚好,一想到能好好睡一觉,无不喜出望外,纷纷加急脚步,往桥心走去。

他们没走多远,便看见自南往北的第一座桥塔。其时月渐沉湾,透过贴着江面泛来的月光,人们依然可见桥塔上四个早已褪漆的大字——嘉绍大桥。老古朝东方望去,见那方仍是漆黑如故,便知到了日夜交替前最为黑暗的时刻。他从背囊里取出唯一的电筒,独力对抗着黑暗。很快,月亮已沉入地平线下,四周除了可怜的电筒光,就只剩下江声涛涛。偶有江风阵阵扑面而来,在此炎夏之际,甚是清凉,只是这种清凉,却同时夹杂着毫无生气的荒凉。

黑暗连城市轮廓都吞没了,每个人的眼中,都只剩下彼此光暗交错的身影。若婷紧了紧怀里的孩子,看着桥面一段段早已斑驳的路标漆从黑暗滑入灯光,又从灯光滑入黑暗,竟心生错觉,觉得不是自己在走路,而是桥面在自己移动。她觉得自己就像在一条倒退的输送带上走,不管她走多快,输送带总以同样的速度往后滑,而自己则永远在同一个位置原地踏步。

这感觉让她心生莫名的恐惧,不由得加快两步,伸手扯了扯丈夫的衣摆。“怎么了?”振锋放慢脚步,回头轻声问她。

若婷心神不定地往四周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顾盼:“爸不是说这桥面上有很多废车的吗?我怎么一辆都看不见。”

她声音虽微,但在这死寂的环境下,众人无不听得一清二楚。振锋以为妻子没有看清楚,正要说些什么,但父亲却缓下了脚步。四周的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了。

老古马上摆转起电筒,往更远的地方照去。电筒光辐射到二十米开外,但他看到的仍是空荡荡的桥面。他再往回照,想看看自己走了多远,却早已看不见来时的施工梯。然而,这里不仅没有一辆废车,哪怕是个轮胎也没有。

大概在一个月前,老古还远远看见桥面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废弃车辆,怎么就全都不翼而飞?他实在不心死,遂往桥梁外侧走去,越过用来围闭施工的水马,举着电筒往几十米下的钱塘江照去,甚至借着狙击枪的瞄准镜去看。但就这一看,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透过瞄准镜,他看见桥下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反射着微弱的电筒光,但仍能勉强看得出,那是一个轮毂。透过轮毂,他看见了轮胎,继而看见车身,并最终发现,桥下的施工浮台上有许多摔得变形的废车。

在他走到桥梁外侧围栏的时候,其余人等仍站在漆黑的桥面等待。他们看见老古在摆弄着电筒和狙击枪,心中都隐隐觉得不妙。待他回来之后,若婷的父亲已迫不及待相问:“怎么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问些什么,但觉得总应该问些什么,至于他到底在问及什么东西怎么了,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们把废车全给清理到桥下了。”

“他们清理这废车干什么?”

老古眉头深锁:“这桥若是一通,嘉绍两地便任他们自由出入。也就是说——”他电筒朝北一照,“就算上海真的有救护所,现在恐怕也已经沦陷了。”

老古一番话,像把四周的空气彻底抽空,漆黑突然变成茫茫太空,人们置身其中,无不茫然失措。黑夜仿佛在一瞬间变得特别黑,江风也顿时变成寒冷的北风,吹乱了这些无家可归者的发丝,也吹散了他们心中唯一的希望。

“那……我们还去上海吗?”若婷提心吊胆地问着,因为她担心自己会打乱领导者的思绪,可是她又迫不及待想知道有什么对策,只好心虚地看着老古,祈求他能作出些什么有建设性的指示。只是她万没料到,这个问题所换来的,竟然是更长的沉默。

因为老古考虑的,并不是去不去上海,而是该不该走完这条桥。他有强烈的预感,这条桥绝对不是一条出路。细思片刻,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是一个陷阱,桥的彼方必定已埋伏了敌人,就等着哪个倒霉蛋自投罗网。

所以,“这条桥已经不能走了。”他说,“我们赶快回去,找个地方躲上一两天再作打算。”说罢,便率先带头往回走。众人别无选择,只好也随他而行。

老古默不作声地走在队伍的前头,一个个不祥的念头随着涛声一浪浪翻涌在心头。江风虽然在他耳边呼啸着,但他却仍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然后,他刻意加重了自己的脚步,似乎想透过声响来驱散自己心中的不安。

众人见他忽然重着步子走路,无不感到困惑。他并没有向任何人解释为何要这样做,只是不停地重步前行,而且越踏越狠。胖老头终于忍不住了,正要问他在干什么,谁知他竟又霎时止住。

因为他察觉到,在风声中听到的脚步声,并不完全是属于自己的。“他们来了。”这就是他对众人疑惑的目光所作出的唯一回应。

他话音刚落,众人便已听见一阵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自回程的方向传来,脚步声中还夹杂着汽车引擎的啸声。

众人的脸顷刻像刷了一层白漆一样,纷纷把焦虑的目光投向老古。而老古却闭着眼,只竖起耳朵细心聆听。“来了约莫十来人和一辆车。”他猛然睁眼,左右顾盼,见围闭施工的水马一直延伸到此,便连忙引众人藏身其中。

只听见脚步声和车声渐行渐近,与众人不过百余米,敌人的灯光甚至照亮了他们每一双惊惶的眸子。老古熄了电筒,掩身在八十公分高的水马之下,立指于唇间示意众人万不可作声,然后轻轻为那柄大得吓人的狙击步枪上膛。

若婷早已吓得浑身哆嗦,费了好大的劲,才为手枪上了膛。“老公,”她紧紧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吐着气说,“我好害怕。”

然而让她更害怕的事情还在后头。“哼……哼……”两声梦呓之后,她怀中的婴儿竟然醒了!

人们无不大吃一惊。“快捂住他!”老古极力把声音压到最低,一双愤怒的眼睛直瞪着儿子,见他一脸既惶恐又惭愧的神色,心下早已明白,他根本没有按照自己的吩咐去给孩子多喂两滴“安梦宁”。

若婷抱着孩子拼命地摇,嘴里不停轻语着“乖乖”。然而孩子逐渐扭曲的表情却告诉她,哭声一触即发。若婷未等他哭出声来,就伸手去捂他的嘴巴。但是孩子哪里乐意,“咿咿呀呀”的挣扎了起来,眼看就要号啕大哭。而若婷身为母亲,自然狠不下心去捂,在半捂半松之间,孩子的声音也就传了出来。

正当她无计可施之际,却竟见公公从腰间抽出匕首,匕锋所向,正是他的嫡孙。她知道公公为了保全众人,已起了杀孙之心,顿时什么也顾不上,立即掀起衣服。老古见状,才缓缓放下匕首,却不禁直喘气,似乎也为自己刚才的决定而心惊胆战。

然而,敌人却在他们藏身的水马旁停了下来。

“他……们……不……见……了。”敌人以奇怪的节奏和声调一字一顿地说着,仿佛每一个字都是被迫着说出来的。

“他……们……”回应的也是相同的说话方式,“一……定……走……不……远。”

这时,若婷感觉到孩子吸吮自己的劲儿越来越大。她心里面明白,食物短缺早让自己营养不良,奶水自然不够充足。孩子每次吃奶,都要费相当大的劲,才勉强吸出奶水,是以每次哺乳之后,孩子总是气喘嘘嘘,汗流夹背。

但是这次哺乳,孩子却前所未有的使劲。她不禁去想,难道自己没奶了?可是——

孩子却松口了。

随之而来,是一声足以划破长空的婴儿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