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陈皮

上飞机之前,盛爻又给邦妮打了一通电话,然后调出自己的隐藏邮箱,向外发了一封邮件。

电话里邦妮颤抖的声音有些平静了下来,甚至好像在咀嚼着什么,还津津有味的。

晃晃头,挂了电话,盛爻想,林语一定在邦妮身边。只有这个男人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还能分出一部分拯救被pm2.5欺压良久的花花草草。

邦妮能淡定的当一个优雅的神婆,主要归功于两个男人。

一个,被人称为神父,他缝合了她内心的伤口。

——至少,表面上让它看上去体面而完整。

遑论里面还有多少疤痕和,依然在流脓的旧伤。

另一个就是林语,则一次次治好她物理属性的伤口,然后强拽着她走过生活里的一道又一道坎坷。

神父安倱是邦妮的灯塔,庸医林语则是她的渡船。

盛爻呢?啊,盛爻是个工资有点小高的不靠谱保姆。

在保姆跑路,灯塔太远的日子里,庸医又一次猝不及防地又闯入了邦妮的世界。

“又”一次,因为早在邦妮一身燎泡的被外祖拎到北城天街的时候,半大的林语就看到了一点点的邦妮。

他是不世出的医道天才,邦妮是他帮忙照料的第一个病人,看上去只有些烧伤而已。

他开了些不那么刺激的外敷药,又弄了点调理身体的内服,本以为她该好的很快,然而邦妮却日日发着高烧,脑子都不甚清楚。

这期间,有几次不多的清明,她眼睛却好像一面镜子,无论外面的人怎么看,里面都空荡荡的,回荡着外面的影子。

师傅说,悲伤太过沉重,一个人的的魂也就没了。

等那悲伤沉下去了,这人要好就好了,要不好,也不是他们这种治外病的,能瞧得好的。

林语不懂,所以他也不懂为什么他的方子没有错,邦妮却一直不见好。

他早早便被师傅接去悉心调教,日子久了,身上浸透了些许黄芪一般的滋味,清苦而温补。

可惜,火候似乎不太足,总透着一股子不经烟火的稚嫩。何况,林语彼时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而已。

有些医者极度笃信自己的技术,却忘了心病常常无药可医。

这世间有千重繁华,万重情痴,此前于他,不过三钱黄芪二两豆蔻,此后,却要多了这么一个四十二斤八两六钱的邦妮。

邦妮在这边反反复复地折腾着,那边师傅也开始反反复复地折腾着。

北城天街二十八号,医阎王难改之疾。

林语他师父一生只研医道,知道他的人都道他再世华佗,不知道他的人死到临头都会费尽一番周折找到他。

这一次却是碰上钉子了。

老人家一辈子研究的都是活人的病,就算毒药或者下蛊也都是人力所及,若真有个什么降头一类的,人家直接找卦师就好,这一次,却是个死人找了他麻烦。

不知道会蹦会跳的湿粽子和鬼婴算不算死人。

那天在何家的废墟外匆匆一面,邦妮她外祖忙着自家小可怜,没顾上理会门内的不肖子孙,别后,却不知再见是这样一种场景。

他本想不管那个不靠谱的货,但一看见比邦妮大不了几岁的盛爻,再硬的心也软了。

不用装,盛爻都透着一股子可怜,她染了尸毒,浑身浮肿还带着青紫和臭气,印堂上的黑气普通人都能在正午清楚看见,又孑然一身,只能紧紧抓住不靠谱的带她下斗的老爹,浑身颤抖。

尸毒究竟是什么毒,没有哪个大夫认真研究过,毕竟这东西沾染上了,基本没有几个人还能活到见医生。

还是只能先处理外伤,然后再处理毒伤。

好在现在的北城天街巫医都有,多少给了老头子一点慰藉。

邦妮她外祖给了一张有很多配料的药方,老头子看完二话不说就走了,丢下神志不清的盛爻,和邦妮同病相怜着。

前一段时日还好,毕竟医馆只在小范围内如雷贯耳,患者并不多,盛爻和邦妮又是两个神志不清的,林语一向和柜台里的百年陈皮关系好,也不是个闹腾的。

但是等到药效上来了,医馆就不消停了。

盛爻不哭不闹,只是清醒的,用一种能看穿你五经八脉的眼神,冷静的,防备着所有人。

老头子不要我了,这是她唯一的想法。

与此同时,邦妮就用一种隔绝世界的眼神,反映出整个世界的样子。

她没有想法,她的大脑停止工作很久了。

她们两个是整个世界的一块空白,格格不入,惶恐难安。

于是,空白的邦妮闯入了盛爻的盾围,盛爻努力求生的样子映进了邦妮的眼睛。

如果你身边有一个拼了命想要活下去的人,大概放弃求生也很困难吧。

盛爻接受了各种“非人”的折磨,比如喝动物们活着时候的鲜血。

生气大概能压制死气,而血气又可以满足尸毒的需求,一举两得。

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面不改色的喝下所有“药”,想想都瘆人。

看着那个戒备着,却毫不犹豫的女孩,林语经常很疑惑,她究竟是想活,还是想死。

不过每每这时候,盛爻都紧紧握住手中的尸玉,每天睡觉之前,都会检查一下带銙是不是还在身边。

——以老头子的性格,不要她可以,不要钱,不可能。

翻山越岭帮她找药的老头子表示自己很受伤。

但是盛爻时日不多了,她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转,身体却一天比一天枯竭。

至少在看待盛爻的时候,邦妮和林语心灵相通,活着还是死亡,于她已经不甚重要了,可盛爻还在那么努力的争取着。

还有林语,邦妮同样不解,他明明自己还没活多少日子,却要那么努力地帮别人生活,谁给他的那么强大的生命力呢?

活着,还是死去,是一个如此费解的问题。

灵力在她死机的大脑里塞了太多东西,原有的记忆都被淹没了,反而让她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一部分的她叫嚣着悲伤,另一部分却在疑惑悲伤些什么。

她被强行博古通今,也要在一个不太合适的年纪自己参悟生死,没怎么开始的人生就无数次走进死胡同。

好在她的主治大夫非常聒噪,每天和他种的豆蔻黄芪聊天不算,还强行和邦妮聊天。

这还不算,那时候撸猫还怎么流行,林语居然就已经养了一大窝的流浪猫,每天带着他的猫儿子们一起打扰邦妮思考人生

如果思考人生的间隙,能顺手撸猫,倒也可以接受,但是等林语抱着三只二哈坐在邦妮床边嗑瓜子的时候,小小的邦妮终于做出了扔枕头这个动作。

多不容易啊,何家陈家家风都极严,女孩子断不敢这般粗鲁,邦妮又是个不爱动弹不爱说话的性子,这样都能学会扔枕头,林语功不可没。

“小欢欢,你知道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活泼了,师傅都管不住我,最后只好给我下安眠的汤药。”

我也想给你下安眠药。

“你看,小欢欢,我新做的木鸟,还会飞呢,送给你玩好不好?”

何家传信用的木鸟都比你这个精致,幼稚鬼。

“小欢欢,隔壁院的小女孩都喜欢吃这个糖葫芦呢,给你尝一下啊。”

清新脱俗如我怎么能和其他庸脂俗粉相提并论呢,你快去找你那堆妖艳贱货好不好啊。

喂喂喂,别不经允许往我嘴里塞东西啊,我可不是隔壁床什么都敢吃的姐姐啊!

妈呀,这东西还挺好吃的,再来一串。

邦妮挥一挥手,离她至少半米远的袋子里就飞出一串糖葫芦来,飘到她手里,吃的非常开心。

林语怔住了。

邦妮心想完了,好像历史上好多人都因为不能理解,把巫师看成是怪物的,那他……

林语把邦妮抱了起来,完了完了,他要杀了我吧,你好歹也好吃好喝养了我这么多天呢喂,别这么绝情好不好啊。

感觉到自己在空中飞舞,邦妮决定找个什么咒让自己好歹飘一会,这个高度摔下去,以她现在的身体,估计不会好受。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林语像是发现他的猫会爬树一样兴奋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抱着邦妮在空中装了两个圈,把她安放在床上,笑着跑出去了。

以邦妮最近学到的历史来看,这个孩子要是没疯,就是在憋着什么坏主意。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平时看上去那么阳光的一孩子,居然也能藏着鬼主意,孺子可教啊。

过了一会,林语就拿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的风筝进来了,还推了一个轮椅。

他坏笑着把邦妮放在轮椅里面,然后推着她出了门。

直觉大事不妙,但是掐指算去风和日丽,邦妮煞是不解。

走到一群拿着风筝的半大孩子那,林语插着腰站在他们中间,大声喊道:“我告诉你们,今天我肯定赢你们,谁再说我不会放风筝,就去喝我师父的健身茶吧!”

孩子们浑身一颤,那个号称包治百病的茶,真的有包治百病的味道。

不知道是出于对自己童年的回顾,还是真的为孩子着想,邻里街坊都会去求上一包,给孩子喝。

余味绕梁,三日不绝,喝完那个茶,有很多人突然爱上榴莲的鲜美甘甜。

“对了,这是我妹妹,身子不大好,我今天带她出来透透气,说不定等过一阵,大家就能一起玩了。”林语转头介绍邦妮,这让她有些美滋滋的,虽然能不能痊愈对她来说无甚区别,但是谁都希望不用整天窝在床上,而且,他没强调她是个病人,也甚合她意。

比赛开始了,林语悄悄绕到邦妮身后,“小欢欢,就这一次,帮帮哥吧。”

邦妮现在的状态呢,是严重的知识量大于心理年龄大于实际年龄,于是虽然看着林语很不爽,但是她还是很开心的加入了这个游戏。

林语跟他们约定,三次起落,所有人的风筝全部落地则重新开始,看谁在天上坚持的时间最长,奖品就是三串糖葫芦,至于最后一名,则要喝掉一大杯师傅的健身茶。

奖励不能说十分诱人,但是为了不输,孩子们倒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当然不是为了不输给林语,在他们看来,林语根本就是突然疯了想喝茶。

第一次邦妮没出手,林语的风筝废了好大劲飞起来,没过多久就落在了地上。

林语气急败坏的走回到邦妮的小轮椅后头,揉乱了邦妮的头发,想了想一会自己还要给她重新绑,也就收回了狼爪子。

邦妮把头偏了一下,给了这个傻子一个大大的白眼,这么大人了天天看医书,就没看过田忌赛马吗,坑也要很有技巧啊。

简直是,孺子不可教也。,

林语低下头,在邦妮耳边说道,“小欢欢,帮哥一次嘛,就一次。”

咦~男生撒娇真是受不了。

尤其是,邦妮的预感告诉她,这个就一次,绝对不止一次。

邦妮简直不想理这个人,整个脑袋转向另一侧,但是过一会回过头,又看见他一脸委屈的站在那揉草玩,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态度呢,已经摆出来了,反正不过是几杯健身茶而已。她只好坚持下去,偏过头,看那些奇形怪状的风筝上下翻飞。

讲真的,林语这个人手工还是不错的,至少他那只风筝,是所有孩子的风筝里最好看的一个。唉,他那双手啊,整日和药草打交道,怎么就练得这么巧呢。

正想着,一只草编的鸟就塞到了她怀里,活灵活现的,好像差一口气就能活过来。

“小欢欢,哥也不会做别的,一会你就帮帮我好不,就一次。”

林语长得还不错,配上那个小媳妇一样的表情,让邦妮有点过电的感觉。

邦妮的审美观最近正在建立过程中,她的灵力给她带来了各朝各代,古今中外的历史,却给她带来了更多的迷茫,不过从大多数审美观来看,林语长得真的很好。

少年人虽然身量还没张开,脸上有点婴儿肥,但是眉目舒朗俊秀,一双眼睛又是极亮极亮的,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眼中的星光半遮半蔽,颇有几分犹抱琵琶的感觉。

尤其是这时候他满脸委屈,像个小包子是的杵在那,周身温润的药味被风吹得有些醉人。

不知道哪个酸人写过这样一句话,女人,当你注视一个男人超过一分钟的时候,你很可能已经爱上了他。

但邦妮今年三岁,她只是在某种程度上觉得,这货还挺顺眼的。

于是本来想让林语第二次赢得光彩一点的,直接就让他的风筝在天上不下来了。

小孩子们纷纷抗议,林语很大度的摆一摆手,“我跟你们说,有高人教我放风筝啊,你们再放一个起落都不会掉的。”

孩子们心有灵犀地做出了“嗤之以鼻”这个表情。

于是,重打鼓再敲锣,又是一次比赛。

一个起落,邦妮没出手动林语的风筝,他的风筝也真的没掉。

其他孩子的风筝刚上天……不知道从哪来了一阵狂风,全都给吹掉了。

孩子们气呼呼的拿了健身茶灌下去,神清气爽?的走了回去。

林语神气的插着腰站在那,“明天要不要出来玩啊?我风筝……”

他还没来得及把“终于赢过你们了”说出口,孩子们就一哄而散了。

——玩的那么好,自己去玩呗。

他扁一扁嘴,有些失落。

本来想推邦妮回去,一转头发现买来当奖品(坑害小朋友)的糖葫芦丢了。

远方呢,有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拎了风筝线,溜了出去。

才跑了几步,风筝就稳稳的飞了起来,风有些大了,风筝却又高又稳。

就像,一颗营养不良的种子,突然有一天得到了一点点阳光雨露的滋润,就那么顽强的开始生长了起来。

林语想不到那么多,他酸酸的想,这小妮子一定用了灵力,抬手想把她抓回去。

然而邦妮意识到了他的想法,一挥手,林语就被定在了当地。

刚才那只青草编的小鸟在他的头顶盘旋,草籽飘落成一长串省略号。

对他,三成灵力,对风筝,还真没有。

她玩够了,疯够了,也吃了两串糖葫芦,有些乏了,大摇大摆扔了风筝,坐回到轮椅上,收了林语的禁制,抬抬手,做出了一副“哀家累了摆驾回宫吧”的姿态。

林语愤怒了,着火的眼神尽数丢到了邦妮身上。

邦妮一看大事不妙,赶忙往后一倒,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诉说着,“我很虚弱,我是一个病人。”

她后来不应该去南城学计算机,去中央戏精学院可能就没有这么多破事了。

又嚼了两口糖葫芦,一看火焰变成了小火苗,低下头,想找点什么东西灭火,只看见手上的糖葫芦,便有了主意。

那被她吃了大半的糖葫芦就飞到了林语嘴里,最上面一个山楂还被邦妮一半。

怒火又窜上来了,大事不妙。

——糖葫芦准备往回飞。

林语眼疾手快抓回了糖葫芦,忿忿地咬了一口,推着邦妮往回走。

古人诚不我欺,吃货就是好哄,邦妮想。

其实林语不是想吃糖葫芦的,他生气的是,邦妮身子其实还很弱,出来吹一会风都担着风险呢,别提跑了这么久。

但是,邦妮对这些都早有预料,她测算今天不是大凶,却也不是大吉,担着一点点小风险玩个痛快,也还不错。

于是她没让其他人看出异样,赶在生病之前合理的让自己情绪转为了极其悲拗,然后合理的发了烧。

除了愈加殷勤的林语,没有人看出这点猫腻。

邦妮的灵力给了她过人的智慧,藏住了她漫天的悲伤,却也让她开始茫然的漠视一切,好了说是逍遥,坏了呢……她只有三岁,没人知道。

林语发现邦妮的吃货属性之后,放弃医道转攻厨艺。

但是他的巧手在这失去了灵性,简直就是黑暗料理界的天才。

邦妮每次吃他送来的东西,都觉得这货应该制毒而不是制药,真的,他师父的健身茶告诉你世界上什么最难吃,林语呢,抹杀你的味觉。

但是这货最近掌握了阳光一样的微笑之外的另外一个技能,撒娇卖萌小可爱。

“我难道不是你的小可爱了吗?”“难道你人心忍心看我一人孑然独立,寒风飘零吗”

“我想着把光热和水分给予每一个生命,你却嫌弃于我。”

邦妮觉得他已经不是戏精了,出道当爱豆好了,不用唱歌,不用演戏,站在那眨眨眼睛,就是风景。

而且这货最近活泛了起来,身上温润的药味流动成一块暖玉,还blingling闪着光,身量逐渐走向颀长,面目越来越有棱角,简直是邻家系最完美的时候,青涩的长相搭配成熟的气质,像一块没晾到时候的陈皮,在刺激和温补之间徘徊。

美色误国啊,美色误国,于是每次邦妮都作出一个咀嚼吞咽的动作,然后偷偷把那些食物丢进异世界。

而且虽然这些东西味道极其惨烈,但是卖相却是极佳的,甚至色香俱全,可能孩子随爹,都跟林语似的,表明光风霁月,实则一肚子坏水。

邦妮越来越多的小动作和内心吐槽让林语的话多了起来,尤其是他有一次吃过自己的食物之后,更觉得和邦妮革命友谊深厚。

这是他请师傅测试了邦妮的味觉之后得到的结论。

于是什么拽隔壁小姑娘辫子啊,偷捏对面商店方便面啊,给学校里的小霸王下药啊,甚至把隔壁哥哥藏的碟交给家长啊,他都干过。

邦妮的老脸突然有些红,她没主动探查过他的过往,但是林语主动打开了心防,于是他的过往都像是一幕幕电影,飞快的在邦妮的脑子里划过。

在看到碟之前,她先是发现林语每天洗澡,但药味仍沁入骨髓,也是奇人一个。

然后发现,这小子身材居然不错。

再然后,那些碟片就冲了进来。

她飞快的找了另外一个文件夹里存放的《清静经》,翻看了无数遍。

虽然身体大概不会有什么反应吧,但是她脑子里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她好几天没办法直视林语。

预言的那部分灵力给过她birdsandbees的教育,只是现场版,略显劲爆。

心智和身体的既不协调,于她究竟是福是祸,她也不知道。

日子本来可以欢脱的往下继续的,除了邦妮每天要接受一波异世界开关门训练,不过她每次转过头看见盛爻又喝干了一只兔子的血,连连作呕又强忍着不吐的样子,突然很庆幸。

盛爻每天咳嗽的像个巨大的风箱,脸色蜡黄,浑身青紫。亭午夜分,阴阳之气的极盛极衰之时,又死去活来,不成人样。

但是她不要命了一样想活着,这看上去像是个病句,但确实是这样。

邦妮在看到盛爻的疯劲的时候,又陷入了一种更深层次的思考。

灵力能让她看懂生死,却不能让她了悟红尘,她不懂身边为什么会有邦妮和林语这样的人,那么努力的想要活着,好好活着,尤其是林语,连带着他周围的人都会觉得,亵渎生命是一种罪恶。

但是也有一些人,比如主张用生气压制死气的,林语他小师叔陈尘,毫不犹豫的就能用兔子老鼠或者鹦鹉的血,去让盛爻看上去好一点,其实却没什么大用。

进而,邦妮开始想着,如果动物的生命需要尊重,那么植物呢?我们在吃一个胡萝卜的时候,它甚至还活着,它的细胞还在呼吸,还在生活,我们毫不犹豫的把它塞进一个不见天光的地方,它的权利呢?

还有被杀死的身体中的细菌,它们阻碍了人的正常生活是不假,然而,谁又规定,人的生命就比其他生物高贵呢?

我们和它们都是一堆无用的有机质,最终也不过回归大地而已,然而我们却又在不加节制的浪费着能量,所以,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死了也没关系吧?

突然想试试,邦妮就暂停了自己的心脏。

她的呼吸停了下来,思考回归灵魂,强行关掉身上所有线粒体。

于是,生物学意义上,她死了。

体温一点点丧失,肌肉一点点僵硬。

然而她没有任何奇怪的感觉,只是自己好像变成了一直鸟,轻飘飘的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去。

刚开始的时候,世界是极其安静的,声音消失了,画面还在,她甚至还能看见盛爻在极度的挣扎中走下床,摔倒在地上,又挪到她的床上。

然后画面一点点模糊,她看见远处一片黑暗中,有一个小小的光点,然后,本能地朝着天光之处飞舞。

是的,飞舞,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只鸟,雪白的身子拖着长长的尾羽,朱砂的喙发出一阵阵悠扬的叫声。

天之为何?其广无涯。

地之为何?流水汤汤。

天地苍茫,唯一川一鸟,孤舟一只,残花一丛。

那凋残的曼珠沙华像是一滩凝固的血泪,里面有一颗雪白的蛋,微微颤抖,开裂,弹出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长得和邦妮倒是有些相似。

那小鸟冲着邦妮叫了两声,然后抖了抖身上残留的蛋液,遵从着生命中的本能,飞向了河流中的那只小船,然后带着船上人的什么话,飞向曼陀罗华的方向。

邦妮突然不管不顾的开始号叫,然后天地间出现无数应和的声音,无数白鸟穿过漆黑的天幕和猩红的河水,飞向远方。

她如此努力的想冲向船上的那个黑袍摆渡人,然而他们之间似乎有着一层厚重的隔阂,可望不可即。

然而她耳边响起了一声更加凄厉的叫喊。

“何欢!你回来啊!”

她来的时候飞了很久,回去却只要一瞬,就被狠狠的拍在了自己的身体里,无实质的灵魂居然拍出了实质的波动,把床边的盛爻摔在了地上,一口血喷了出来。

饶是这样,她也没放开拉着邦妮的手。

她看着邦妮慢慢睁开眼睛,突然哭了出来。

被粽子追她不哭,和小乞丐斗智斗勇抢东西她不哭,快饿死了她不哭,喝药喝血她不哭。

她是被生活磨成的一块钢板,哪里要用放哪里,但是别丢下她,别让她毫无用处,所以被老头子扔掉的时候她哭了,邦妮“自杀”的时候,她却哭了。

“何欢,别死,千万别死,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你外祖会回来接你的,我老头,我老头也会回来的,但是,我们要努力活着。尤其是,能不能别死在我前面。”

邦妮有些没回过神来,刚才她确实有些沉浸了,第一次出窍居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下次该注意的,看了那白鸟的一生,有时竟也会觉得自己是鸟了,她倒是没有庄周的境界,只是新奇而已。

但是盛爻的话让她有些蒙了,死不死的,有什么关系吗?

尤其是,我死我活,有和你有什么关系。

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死了?

邦妮的问题在她晃神的时候写在了眼睛里。

盛爻抓着她的手,不那么咳嗽了,慢慢的说,“你知道吗,我们不光要为自己活着,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两个人牵挂着你的,我们总要替那些牵挂,好好活着。”

“你可能不知道牵挂是什么意思,但是,就像你外祖送你见医生,我老头把我扔在这,这都是一种牵挂。”

“还有,这里的‘病人’只有我们,是被扔在这等死还是等着救命都不一定,所以,我不敢一个人活着,日日留心着你的境况,也是种牵挂。”

“我知道生死对你没什么区别,不然你早痊愈了,不过,求你至少别死在我前头。”

“独活,是他人的药,是我的毒。”

盛爻郑重而颤抖的,像是许下一个诺言一样,对着邦妮敞开了自己的心扉,牵肠挂肚,血肉模糊的撬开自己的过往。

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邦妮大概给了她一个我听进去了的表情,然后对着盛爻的过往不不屑一顾。

她觉得这份牵挂无用且堵心,又不想看见点林语式的尴尬。

她能够看出老头子不是盛爻的生父,那么这两个人,大概和历史上的谁谁谁差不多吧。

肮脏而恶心。

人性无本善本恶的区别,全在引导,然而对他人和未知的揣度却近乎本能。很多人自以为清醒,却遵从自己的臆断而放弃真相,还沾沾自喜的以为的到了全部,然后恶心循环,一去不返。

邦妮大概没有意识到,自己所接受的信息,究竟想把她引上一条怎样的道路。

但是她觉得盛爻虽然肮脏而恶心,但是说的话还是有点暖人的。

牵挂吗,她看了一眼她灌了灵力还在屋子里盘旋的草鸟,想起了那块半熟的陈皮,突然觉得,这两个字不愧让无数人写了各种缠绵悱恻出来,倒也真是种不错的东西。

她把盛爻弄上了床,抱着她准备睡觉。

让她惊讶的是,盛爻身上居然没有那种让她恶心的气息,反而除了尸毒干净的像一张白纸。

甚至她们在某些地方是相似的。

所以那个老头还没动手,总有一天,他会的吧。

至少邦妮脑子里的知识如是说。

她们都没意识到,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事故,居然没有任何人发现。

林语他师傅安详地睡着,床铺不多,其他人此刻都在家里,林语和他师叔,不知所踪。

北城天街在一场波折后,陷入了和往常一样的平静。

天快亮的时候,林语的地板下露出了一个一人宽的小洞,林语悄无声息的爬了出来,瘸着腿找出了高领的衣服,然后用白大褂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一脚深一脚浅走到了镜子前面,放下一点头发遮挡住了一小块伤口。

他像往常一样去查房,然后,站在院子里,拿出两块陈皮磨成沫,用牛皮纸卷了,当成烟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