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伊甸园
公元2095年，距此一百多年以前，有一位伟人预言：第四次世界大战时，人类使用的武器将是石块和木棒。显然他的预言是错误的，二十六年前所结束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并没有将人类文明毁灭殆尽，即便如此，人类依然为自己的贪婪与狭隘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废墟里腐烂的骸骨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旷野中野兽撕扯着在放射性污染下畸变的人类尸体。时至今日，地球上，所残存的人类或许已经不足千万。之所以用“或许”，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在这片大陆以外的其它地方，是否还有人类也建造起了，能够为超过五百万人口提供生存保障的巨大壁垒。那些居住在这里和想要进入到这里居住的人们普遍认为，这里是人类要生存下去所能坚守的最后的阵地，人类要么从这里出发，迈向下一次的繁荣，要么在这里苟活到末日的到来。
“隆隆隆隆隆！”，一道铁闸缓缓升起，几十个顶着头盔，穿着整套防爆装备的武装警卫将手中的枪由“安”档推到了“电”档，随着武器启动的声音渐渐平息，一个个严阵以待的警卫把枪纷纷端在胸前，在铁闸门开启的缝足以挤过一个人的时候，忽然从缝隙中冲出一人，紧跟着又有五六个人冲了出来，随着闸门越开越大，越来越多的人闯了过来，转眼间，有十几个人冲过闸门，几十个警卫在没有得到任何命令和信号的情况下一起开火，一道道电流射向疯狂涌入的人群，被击中的人抽搐两下便倒在地上，个别没有昏过去的，还在奋力挪动身体。就在警卫们射击的同时，仍有不少人不顾一切的想要闯过闸门，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有二三十个人倒在地上。闸门外聚集了几百号人，接近入口的那些开始意识到，硬闯是自讨苦吃，于是不再像闸门里涌，但外围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仍在拼命的向前挤，混乱中，有人被挤倒，被踩踏，一时间哀嚎四起，场面混乱不堪，过了好一阵，才渐渐安静下来。
警卫中一个队长模样的家伙，朝身后做了两个手势，二十几个警卫快速的排成两列，有层次地移动到闸门外，枪口依然对准了蠢蠢欲动随时可能爆发骚乱的人群。
警卫们陆续就位之后，闸门中快步走出一位身材高挑面颊肖瘦的男子，微卷的短发露出几乎整个额头，两道粗重的眉毛下是深陷的眼窝，两只灵动的同仁散射出干练的神采。男子身着一件过膝的深蓝色风衣，胸前右侧的电子铭牌上显示者着“_cl179”的字样。男子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人群，似乎在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在骚动的人群平静以后，他才转过头去，看了看闸门边的屏幕，上面用四种语言写着：请站在自己的帐篷前等待。他又看了看一个个正被抬出来的被电昏过去的人，一脸无法理解的对警卫队长说：“这些家伙难道都不认字吗？”
警卫队长把头盔的面罩掀起，来到风衣男子身边说：“最近来了不少新的难民，B区的帐篷也快不够用了。”边说边抬手朝远处指了指。
顺着手指的方向，风衣男子看到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布帐篷，数以千计的难民拖着疲惫、瘦弱的身躯在营地中晃动。
十几个月以前，这个壁垒的人口就已经饱和了，尽管一直在建造更多的房屋，开垦更多的耕地，但是人口上限提高的速度远远不及难民聚集而来的速度。于是统治者们在穿越壁垒的河流下游，建起了这个难民营，虽然食物的共计十分紧张，但至少水是经过滤清和放射性治理的。
今天是每月例行的纳新日，穿蓝色风衣的男子名叫周泽，是人口统计管理部的高级官员，最近半年以来，纳新工作多是由同僚或下属主持的，而他则忙于在各种会议上向核心领导层汇报工作，今天本来是要参加一个会议，但他却另有一个非来不可的理由——兑现一个承诺。
周泽快步的穿行在A区的帐篷之间，负责警卫的队长叫郑罡，两人是多年的老交情，他知道周泽此行另有目的，很有默契地跟在后面，今天他们要带进去两百人，周泽的下属已经开始筛选工作了，优先的是那些体弱的妇女和孩子。
周泽的目光扫过一座座帐篷的编号，九排十七列，九排十八列……每个帐篷前都站着三四个人，直到今日，他仍不能游刃有余的对待那一束束恳求的目光。九排二十列，九排二十一列。突然，一个意识到自己这次依然没有被选中的难民情绪失控，两步迈到周泽身后，伸手就要抓住他胳膊，郑罡一把揪住难民，两手轻描淡写的向右边儿一推，那个家伙一头栽进旁边的帐篷里。
九排二十四，九排二十五，周泽驻足在九排二十六号帐篷边。帐篷前站着两个人，一个中年人，一个老者。他有些意外地向四周看了看，接着又撩开帐篷帘儿探身进去查看，帐篷里空无一人。他回过身来问帐篷外的中年难民：“那两个男孩儿到哪儿去了？”
中年男子莫名其妙的缩了缩脖子，摊开两手说了句什么，好像是朝鲜语，尽管听不懂，但周泽戴的即时翻译装置告诉，他这句朝鲜语的意思是：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周泽转向另一位老者，这个人他有些印象，上次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间帐篷里。“上次我来的时候见到的那两个男孩儿在哪？”
老者偷瞟了一眼中年男子，别过脸去，明显是在回避周泽的询问，微张的嘴唇似乎在抖动，但一句话也没说。
周泽预感到情况不妙，“那两个孩子在哪儿？快告诉我！”周泽大声质问。
“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呜呜呜~”说完，老者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呜咽起来。
旁边的中年男子嘴角微微一翘，紧接着又摆回一副莫名其妙的嘴脸，然而这些微妙的变化，都未能逃过郑罡的眼睛，他钻进帐篷的那一刻，中年男子脸上的肌肉又不自觉的跳了一下。
周泽揪住老者的衣领，把它提到面前，咆哮道：“你老老实实的把事情告诉我！”显然他正在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付你这种不老实的！我可有的是……”
话没说完，郑罡一步从帐篷里跨出来，手里抓了条沉甸甸的布口袋，面色凝重地递到周泽面前，示意他看看。
“什么东西！”周泽不得不放开老者的衣领，一把拽过布口袋，很不耐烦的往里看了一眼，身体顿时僵住了，几秒钟后才回过神来，他缓缓地把鼻子凑过去，又不敢贴得太近，轻轻闻了闻，猛地抬头，用目光询问郑罡。
郑罡微微的点点头，肯定了周泽的猜测。
“不关我的事啊！都是他们做的！真的不管我的事！”老者指着身边儿，说朝鲜语的家伙大叫道。
“老东西！再敢乱说我连你也宰了！”原来这个混蛋会说汉语！虽然发音不是很标准，但完全能听明白，而他的这句话等于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周泽只感觉到血流瞬间涌上头顶，瞪裂的眼眶中，根根血丝包围着缩小的瞳仁，怒不可遏地一把从郑罡腰间抽出枪，对着中年男子的胸口连续扣下扳机。
“未授权！未授权！”手枪同时发出嘟嘟的警报声，周泽这才想起，每支枪出库的时候，都认证了指纹，非法的指纹是不能启动枪械的。
周泽端着枪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他喘着粗气，失控的情绪正在稳定下来。郑罡收回周泽手中的枪，放入枪套后，朝中年男子走去，边走边在右臂的电子面板上按了几下，手腕上的能量指示器显示为50%。
中年男子见枪已收了起来，方知躲过这一劫，于是又嚣张起来，“就，就是，有话好好说嘛，呵……”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闷响，郑罡一拳打在中年男子的面门，脑袋像被打烂的西瓜一样爆开，死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周围的难民视乎已习以为常，显得很麻木，个别盯着尸体的眼睛还闪闪发亮！对面帐篷前的两个人见状掉头就跑，看来这两个家伙也有份儿，郑罡拔出手枪扣下面罩，辅助瞄准系统锁定两个目标后，只见两束红光从后心射入，穿过二人的胸膛，两人瞬间也丢了狗命。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铁闸门渐渐合拢，再一次绝情的将无数渴望的目光剪断。
四只大型运输舱里，装满了今天被选中的人，周泽和郑罡并排坐在最后面的小型运输舱里，一路上，周泽都紧闭着双眼，一言不发。
“这种事儿在外面每天都会发生，即使在里面也不是没有，这不是哪个人的错，这就是我们现在生活的环境。”郑罡的话不知道算不算是宽慰，“还不如发次序号，让他们自己决定谁进来，我们也省事儿了。”
周泽仍是默不作声，此刻他脑中浮现出的是一个月前的那一幕。他迈着大步，在A区的营地中巡视，在九排十六列的帐篷前，看到了两个男孩，周泽问随行的助手：“还剩几个名额？”
不远处的一个正在用通讯器与同僚通话的年轻女子赶忙关掉话筒，在手中电子设备的屏幕上拨弄了几下，抬起头对周泽说：“还有最后两个！”她叫凌云，是刚派遣到人口统计管理部不久的见习生。
周泽点点头说：“把这两个孩子带上吧。”
凌云走到男孩们跟前弯下腰，友爱地问道：“你们多大了？”
稍大一点的男孩子说：“我十一岁，嗯——我弟弟九岁。”
“哦，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凌云问那个年纪稍小的男孩，小男孩却只是紧紧地抓着哥哥的胳膊，什么话也不肯说。
“我们没有名字。”大男孩一脸的难为情。
“哦，这个——没关系，会有的，哈哈。”凌云尴尬的笑笑，在这样的世界里，谁又在乎两个孤儿叫什么呢？他拉起两个男孩的手，就要带他们走。
忽然，隔壁帐篷里传来婴儿的啼哭，本来已经打算收工的周泽来到了帐篷前，帐帘是掀开的，一个面色憔悴的女人，怀抱着一个婴儿坐在里面，看样子刚生产不久。
虽然今天的名额已经满了，但这个婴儿是可以带走的，因为按照规定，五岁以下的孩子不需要做视网膜识别码的标记，也就不会占用人口指标，可是他实在没法将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从她的母亲身边带走，况且这个虚弱的产妇本身也是优先照顾的对象。
周泽看看两个男孩，轻轻地摇摇头，尽管难以开口，但他只能这么做，“我很抱歉，今天只能带你弟弟进去，但我保证，如果下个月只让我带一个人，那个人肯定是你。”
大男刚才还一脸欣喜的脸瞬间阴沉了，他看看产妇怀中的婴儿，放开了凌云的手，来到产妇身边，轻轻地捅了捅婴儿的脸。片刻后，对周泽点了点头说：“你说话要算数。”这时小男孩儿也放开了凌云的手，跑到帐篷中，牢牢的抱住哥哥的手臂。
这真的是一对感情深厚的兄弟啊，周泽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点点头说道：“我说话算数，照顾好你弟弟。”
两人相视一笑，算是达成了约定。
“我差点儿就带他们进来了。”周泽的懊恼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来，“我承认这里不是天堂，他们想要的也并不只是暖和的住处，干净的食物和水，他们中大多数人选择到这里来，是因为他们想要回归秩序。”
郑罡默默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运输舱地从行政大楼前的广场驶过，尽管大楼的外表有些破败，却不断有忙碌的人出入其间，他们穿着款式相同的几种衣服，胸前无一例外的，都有一个电子铭牌，上面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编码，这里的每一个五岁以上的人都有一个标记在视网膜上的编码，也是这里唯一的身份识别信息。十六岁以后的孩子们将离开学校，被指派到特定的部门从事诸如行政，医疗，教育，工业生产，农业生产等专项的工作。
正如周泽所说，这里或许不是天堂，但这里拥有一个文明社会必须具备的东西——秩序。而那些相信这里是人类最后坚守的阵地，和期待人类从这里出发，再次走向繁荣的人们，虔诚地称这里为“伊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