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村少年初长成，一叶浮萍向大海（二）

傍晚，圣迹山红霞漫天，映照得桃源村万朵桃花红扑扑，像极了灵巧儿害羞时红着的脸。

此时炊烟初起，远处山间竹林缭绕着一团团淡淡的雾气。丝丝缕缕的，欲断还连。

见此情景，轻尘不禁意兴大起，高声吟唱开来：

一片红霞漫天，三千桃花流连。垄上青烟情丝牵，欲断还缠绵。笑语盈盈暗香处，风流谁家少年？

万里风鹏竞起，九天逐日谁先？男儿志气当拿云，一称此河山。再回首家山桃源，花下诉说前缘。

唱罢，叫上二嘎子他们一同到半山腰看晚霞落日。

圣迹山南面半山腰处有一块十米见方的平地，是村里打猎的汉子们开辟出来歇脚的。

平地四周放着些石块石条，还有一个由大块石头横切而成的石桌，不知谁放在这里的。众人常来这里看日落，或坐或躺或倚，好不惬意。

“大虎，你知道山的那边有什么吗？”二嘎子突然问道。

“我也不知道呢。我爹每次进城卖山货都不带我，说等我长大了再说。可我都十五岁了，他依然没带我出去。”大虎无奈得耸了耸肩。

“要不，咱们五个悄悄跑城里去？”大虎说完兴奋地看着其他人。

“不行，不行！我阿娘说了，城里有坏人，专门抓小孩的。抓到会被卖掉，像阿爸卖山货一样卖掉，然后被吃掉。”

灵巧儿连忙摇着白嫩的双手拒绝。四个人里她年龄最小，十一岁不到，也因此最迷糊。

轻尘笑吟吟地看了看他们，不说话。

旋即拔下一根狗尾草，咬着草杆儿靠着石头斜躺着。惬意地看着红彤彤的天幕，和天上漂浮变幻的云朵。

他双眼微眯着，不知是在看风景，还是在想事情。

“轻尘哥哥，你快劝劝他们，出去万一被坏人抓住就回不来了！你叫他们不要去好不好？”

灵巧儿不停地摇着轻尘，脸上满是担忧。

“巧儿别担心，他们只是说说。想要到城里，得走一两千里的路。他们走不出去，坐木鸟也不行。”

轻尘其实也很想到城里见识见识。每回去卜大神棍家里捣鼓他的那些道具，他神神叨叨完后，都会给他讲些城里的见闻。

由此他知道，那里有独角的天马拉车、有会飞的蛟蟒驼人，有骑鸾凤的仙女、有踏飞剑的仙人，还有各种美酒、美食及奇技淫巧之物。更有勾栏瓦舍演绎人生百态，雕甍绣闼深藏爱恨情仇。

每每听着，都让他神往万分，神思飘忽……

都说“欢娱惜时短，寂寞恨更长”，在他们说说闹闹的时候，红彤彤的夕阳悄悄溜到云海边上半挂着，而后倏忽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紧接着，无边的黑暗从天尽头快速铺展过来。就像有人在天上拉动窗帘一般，一眨眼世界就全黑了下来。

山下的桃花林也隐没在了夜色里，山下村里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

随着帘月上来，淡淡的月光穿过断断续续的烟雾，渐渐地把桃树的影子倒映在了地上。有像两只鹿角斗的、有像蛟龙交颈的、有像孔雀开屏的，还有像九尾狐摇尾的……婆娑多姿。

“天黑了呢，阿娘是不是在村里喊我们回家吃饭了？找不着人待会回家会挨板子的！”灵巧儿怯怯地看着轻尘。

“嗯，那就回去吧。”

轻尘说罢一跃而起，带着四人原路返回。

“大虎……回家吃饭啦——！”

“臭小子不知跑哪野去了，吃饭时间让我一顿好找，逮住打断你的腿！”大壮在进山的路上高声呼喊着、骂着。

大虎一听，顿时紧张起来，看着轻尘道：

“看来要挨骂了，怎么办？你鬼点子多，快出个主意。”

“巧儿……，快回家吃饭了。再不回来，你阿爹就要打手板啦！”

大虎才说完，巧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哇！——”灵巧儿一下子就吓哭了。

“嘘……，别哭！”

轻尘赶紧掩住灵巧儿的嘴，做了个禁声动作。

“二嘎子，你家卜大神棍这几天进城了吗？”

轻尘看着二嘎子，眼珠子转着。

“下午才进的城，估计要十天半个月才回来。怎么了？”

二嘎子疑惑地看着轻尘，忍不住挖了挖鼻孔。

“那就好办多了。大家从村后绕回去，从二嘎子家后院进屋，从前门出来。出门就喊，让你们爹娘发现你们在二嘎子家玩耍，没走远。”

说罢，轻尘带头绕小路到村尾。

“这样行吗？阿娘问为什么那么久不回她，怎么回答？”

灵巧儿大眼睛泪汪汪地，一脸忐忑地看着轻尘。

“额——巧儿，你就说大家在玩游戏不能说话，说话就输了。他们听后自然就不会骂你。”

“可是，可是阿娘说小孩子不许说谎的。”

灵巧儿跟在轻尘身后小跑着，呆萌呆萌地应着。轻尘听着顿时有种牙疼的感觉，都不知该如何应付她的呆萌。

“巧儿都十一岁了，不是小孩啦。”

“啊？可阿娘经常说我小孩子家家的。”

“额……大虎，看着路，你蹲下来让巧儿踩背上跨过篱笆。二嘎子你跳进去，搬张凳子放篱笆下给巧儿垫脚。”

轻尘见到了算卦家的后院，赶紧岔开话题。

四人进了门，二嘎子点起了油灯，屋内瞬间敞亮起来。

轻尘叮嘱了一下他们三人后，独自跳过篱笆哼着曲儿朝药庐走去。打算先看看老孤独，然后回家吃饭。

刚走到帘外，突然一股劲风激射而来直取他曲池穴。

面对突如其来的偷袭，轻尘不慌不忙侧身闪开，并以右脚为轴心旋转一圈，轻车熟路地避过了接踵而来的第二道、第三道攻击。

“师父，又是这几招，我闭着眼睛都能躲开了，能不能有点创意呀？”轻尘笑嘻嘻地看着药庐。

药庐里一片漆黑，没人回答他。四周空寥寥的，两相烘托着，安静得有点阴森吓人。

“师父？老头？老孤独？——”

轻尘见没人回答，便不停地喊着。

下一刻，药庐内三道劲风激射而出，直取他上中下三路。

紧接着又有四道劲风射出，攻他四肢关节附近穴位。

劲风未到，轻尘又看见七道劲风追随而来，封锁上下左右一切他可能退避的位置。

“这么太狠！”

轻尘不敢怠慢，脚尖一点身躯凌空飞起翻转，侧身让过三道劲气。

未等势尽，他猛地一翻身展开双手施展“凌虚印”，身如飞鸟翔空荡开。四道凌厉的劲气擦着他身躯射空，险而又险。不过紧随而来的七道劲气，却避无可避。

来不及多想，他双手左右一分，半空中顺势转身倒飞疾退。同时双手结印轻喝道：“不灭印，万古不朽！”

一道淡金色光圈电光石火间凝现，将他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与此同时，最后七道劲气轰然射中他。

嘭的一声，劲气摧枯拉朽洞穿不灭印，将他狠狠撞飞出去。

轻尘哎哟一声重重摔地上，脸朝下摔了个狗吃屎，啃了一嘴的泥。

“喂，老孤独，你玩真的呀？力气比平时大这么多。”

轻尘一边疼得龇牙咧嘴吐着口水，一边揉着痛处朝屋里喊着。

这十余年来，老孤独时不时会偷袭一下轻尘。美其名曰考验他的反应能力和检查他的修炼成果。

开始的时候猝不及防，轻尘没少吃苦头，往往被玩得灰头灰脸。

不过随着他警惕性的提高，和“抗揍”的经验越来越丰富，老孤独的考验对他就变成小儿科。当然，这也是老孤独控制力道的缘故。

“哼，小兔崽子，有你这样尊师重道的嘛？”

声音方落，老孤独从药庐里缓缓踱步走出。

“怎么这次不装痛喊可怜了？”

老孤独斜视着轻尘，一副看傻子自嗨的样子。

“师父大人神功盖世，随手点几下就能开天裂地。控制力度的精准度更是冠绝寰宇，出手自有分寸。弟子的那点小把戏，怎敢在您面前献丑？”轻尘连忙堆上笑脸拍着马屁。

“哼，知道你不服。”

老孤独心里一阵受用，但嘴上不放松：

“前面两下躲得马马虎虎，是个人条件反射下都会这么躲，而且躲得比你好。你看看你，用逍遥步横躺着躲，很帅吗？你难道不知道这样不但反应会变慢，而起会更消耗力气吗？高手过招，生死系于瞬息间，命都没了，帅有个屁用！”

老孤独说着，恨不得上前去扭着轻尘的耳朵，朝他耳膜大吼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还有，第三招施展不灭印，谁教你的？不灭印防御是很强大，但如果实力高你太多的，你是不是成靶子等死了？我刚再加一分力气，你身上就多了七个洞！哼——！”

老孤独越说越生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训斥道：

“记住了，神通道法虽好，只是人体释放力量的手段，不可过于依赖。合于道流露于自然，才是成为强者的根本。临阵对敌当注重随机应变，出手讲究一击必杀。耍花架子，那是跑江湖卖艺玩的把戏。实用性才是道法神通存在的意义，懂不？”

轻尘被说得一脸通红，羞惭不已。村子太安逸，修炼了十四年他从来没跟人正面战斗过。

山里也没高级的灵兽妖兽，平时只有应付老孤独考验时才动一下脑筋。可以说，他基本上没什么应对危险的手段和经验。

看见轻尘羞愧的表情，老孤独知道自己说得重了，不过也在心里做了个决定。缓了缓，他脸色变得坚定而果决，肃声道：

“雏鹰想要翱翔苍穹拥抱自由，就需要在生死间学会飞翔；锦鲤想要化作应龙从此海阔天空，就需要以生命为代价越过龙门。大道守恒，一得一失、一饮一啄，不来不去也不多不少。你也是时候入红尘闯荡一番了。前程是好是坏，看你个人造化。”

“师父！徒儿知错了，您别赶我走呀！我改，我再也不叫你老头和老孤独了行不？”轻尘吓得跪了下去。

“别跪我，受不起！不管你说什么，明天都必须离开桃源村！你要敢在方圆万里内逗留，我打断你的狗腿！”

老孤独厉声说着随手一拂，扫出一道无形劲气将他托起推开，不让他拜下。

轻尘见老孤独一脸的坚定，知道他是铁下心了也就不再哀求。

实际上他也想出去看看，只是不想以这种方式走。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事，被家长赶出家门似的。

“师父，为什么要入红尘历练呀？就这样陪着阿娘和师父，在村里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不好吗？这里不但有阿娘和师父，还有大虎、二嘎子、铁牛和灵巧儿，与及许许多多善良友好的叔叔伯伯。离开这里，我一个不知道去哪，二个不知道出去可以做什么，三个又没有认识的人，我也舍不得大家。”

“人终究是要分开的，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世事一直在变，人也终究是要成长的。眼前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变才是永恒。你愿意接受它也会来，你不愿意接受它也会来。对于人生而言，改变是一个不断拥有和舍弃的过程。这个过程，你需要学会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走不同的路、认识不同的人，一个人经历各种事情，一个人快乐或悲伤，然后找到属于你的道和将来，并学会平常心去对待生活。”

顿了顿，老孤独眼里充满了慈爱看着他，继续说道：

“南边是无尽混沌之海，仙帝巅峰修者都很难飞渡。离开村子后，你绕过圣迹山一直往北走吧。至于将来如何，又何去何从，没有人会知道。路在你脚下，走着走着就出来了。人生也一样，闯着闯着就知道自己该干嘛。不管怎样，总得出去闯一闯不是？待在村里空耗一生，死了也没人记得。”

轻尘闻言皱着眉头，渐渐陷入了沉思当中。

老孤独见状，继续说道：

“人总要选择一条适合自己的路，然后一心一意地走下去，才不至于庸庸碌碌一生，也才不枉来世上一趟。从生到死是一个必然，人自从生下来拥有了形体，就一天天向着死亡靠近。凡俗之人大多不知晓，以为自己每天都在成长，能力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独立，就任性妄为。直到有一天血气衰退朽不能动，才醒悟过来。我辈修者正因为明了生命存在的状态所以才逆天而行，通过修行与天争命。这争，是寿元，是摆脱轮回与天同寿，是不朽不灭，是大自在！”

顿了顿，见轻尘依旧不悟，他叹了一声接着道：

“桃源村这小小的地方，养不出真龙来。你的修为境界，已经达到凡人能够达到的巅峰。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误了你的一生。人仙境以上需要感悟天地间存在的大道意志，藉此熔炼己身，找到并踏出属于自己的道，才能进一步提升。大道缥缈，仙路维艰。若要证得无上大道，超脱生死轮回，唯有去五方世界大千红尘里闯荡。还有，若想找到你的生身父母，弄清楚你的来处，也只有走出去。”

见轻尘下意识点着头“嗯”了一声，老孤独露出一丝满意的表情，转而温和地说道：

“往后一个人修行要谨记一点，五方世界天地规则不全，要证得无上大道、超脱轮回，必须找到规则齐全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五方世界有不少，我就不跟你细说了，免得你总惦记着反而成了束缚。好了，回去跟孙寡妇说声明天自己悄悄上路吧，也不必来见我。”

老孤独说完转过身走回屋里去，边走边挥了挥手，眼眶偷偷红了。

轻尘听了虽然心里好受了些，但依旧有些失魂落魄。整个人混混沌沌地往家里走，也不知道一路是怎么走回来的。

一路上，三三两两捧着饭碗蹲在门前聊天的村民喊他吃饭，他只是机械地摇了摇手回应，也不知道是谁在喊他。

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家里的饭桌前。阿娘担心又焦急地看着他……

正是：

险峰易长凌云木，温室难得傲霜花。

莫放青春安逸过，且以壮志谱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