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除了寞小天之外,这是九是一生之中最不愿意回忆起的一段时光。然而当他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看到手中握着的是失踪了数百年的“唯一”的那一把掌门人手杖时,被强行遗忘了的往事如潮涌般冲破了记忆的闸门,不可抑制泛滥成灾。他陷入了回忆的深井,跌入了时光的隧道。曾被他竭力压抑住的情感如火山爆发般向外喷涌。想当初他少年得志,有幸觅得了佳人的青睐。眼中看到师父尸骨未寒,同门手足却为了掌门人空缺争个你死我活。修仙之人还如此争名利夺权望,让他顿生隐世之心,只想带着佳人远走。天地之广阔,何处不能成就神仙眷侣,无须执著于修仙这一条漫漫长路。

他一路东游至紫宵山,在当地一座有名的寺院中暂做歇脚,遇到了后来成为一生挚友的天盏禅师。当时的九是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气,天盏出家之前的俗名在东南一带也颇为响亮。两人相遇,颇有相见恨晚之感。言谈间,难免提及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的合欢净月阁内斗风波。那原本就是一个多事之秋,为求心中平静而遁身远迹的人又何止九是一个?然而天盏听到九是东游的目的只是想远离是非,远离合欢净月阁所在的极北苦寒之地,寻找一处幽静山林,过山栖谷饮的生活。天盏只简简单单说了一句话:“行恶之人固然可憎,有能力制止者却不作为,犹如同流。”

这话如千斤巨石在九是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波澜。安于一隅,独善一身,他从未想过这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作恶。最终促使他做出北归决定的是曾与他最为亲近的师兄——八应,在一次内斗之中惨死。九是无法再将一切抛之脑后,只求自己的逍遥快活。他深知一旦踏出北归的第一步,就意味着告知天下,他决定回到合欢净月阁角逐掌门人之位。这是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每跨出一步都须留下一个血色脚印。他不能分心,也不能给他的反对者们任何机会利用他心爱的女人作为拦路石挡在他北归的路上。于是他忍痛割舍了所爱,选择了一条形单影只孤独前行的道路。

从无开始建立一个门派固然艰辛,但顶着内忧外患的压力让一个摇摇欲坠的门派重新雄起更是难如登天。对内禁暴止乱,肃清门中败类。在外行侠仗义,剪恶除奸,以德行感化异己。同时广招江湖上诸多天生异能又欲为一技之长谋得用武之地的豪侠才俊们,纷纷投靠。那时正值是寞小天被封印之后的第一个百年,邪魔横行人心惶惶,江湖一片混乱,修仙门派更是衰颓落败。不知多少名门大族朝夕之间在江湖除名,又有多少志士仁人投靠无门。合欢净月阁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特定的时期与环境之下,笼络了当时最有本领和才华的一众英雄豪杰。尽管这些人加入合欢净月阁的初心各异,但他们的确巩固了在风雨之中摇曳的合欢净月阁,最终使其逐步成为修仙天下的引领者。

把一盘散沙凝聚成宏伟建筑,付出的是九是长老一点一滴的心血。功可比创派师祖,此番赞誉九是长老当之无愧。然而就如同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都不止只有一面,只要身在江湖,周围环绕着拥有主观意识的人,就会出现两面甚至多面性。在初始的数十年间,围绕和充斥在他身旁耳畔的不乏异心之人和质疑之声。那是一段上对他不屑,中对他不服,下对他不敬的痛苦历程。他心中深知,哪怕功勋再为卓著,也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尤其是当他提出重铸掌门人手杖时,那些看似早已不问阁中事务的隐修前辈们却同时发声:合欢净月阁的掌门人手杖只有一柄,并且无可替代,就是由十观带走的欢喜双身佛青铜手杖。

无形之中,他们向九是传达一个信息:你只是代理掌门人,只有手持欢喜双身佛青铜手杖的那个人,才能成为合欢净月阁真正的掌门人。

九是思前想后,哪怕是代理掌门人,也不可没有手杖。既然不能是欢喜双身佛,那就铸一把倒扣莲花。一,不违反开派师祖崇拜欢喜的寓意,二,莲本无根浮水上,心自清明慕天空。而倒扣莲花却一直面向大地,面向淤泥,面向黑暗,面向人世间的污浊。他以此为志,提醒自己哪怕将来站的位置再高,也必当如倒扣莲花一般,始终低头俯瞰众生,守护世间一片清明。至于后来不到百年,这把倒扣莲花的名声就大噪,远远超过了欢喜双身佛,这却并非九是长老铸造它的初衷。

岁月如流,昔时踌躇满志的少年如愿成就了一世的侠名。换之而来的是人生衰老,形容枯槁,看淡了世间万般繁华。少年时的欢乐事,就如同记忆之中佳人永不老去的芳容,也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模糊忘却。按理说早年的情怀,也该随之淡去。然而有些事却变得越来越执着,越来越刻骨铭心。正如这把欢喜双身佛青铜手杖在他心中的份量。

当年反对他重铸掌门人手杖的隐修前辈们过半已经仙去,剩下的几位也久不再见任何人,他们做到了真正的不问世事。然而九是长老心中再也清楚不过,哪怕时至今日,这几位隐修前辈在掌门人一事上依旧保持了当年的态度,既不首肯也不反对。在他们的心中,九是长老的功劳再大,没有找回欢喜双身佛,他始终只是合欢净月阁的代理掌门人。所以九是的心中一直迫切渴望着,在他们的有生之年,他能够手持欢喜双身佛青铜手杖站在他们的面前。亲口告诉他们:等待了五百年的那个人出现了,那个手持掌门人青铜手杖的人。这个人不是十观,也不是别人。而是他,也始终是他——九是长老。

他要的只是他们的一个轻轻颔首。仿若只有这样,才算真正得到全天下人的认同。更是要在心中给他自己一个交代:佳人的枯骨,五百年的光阴,这些都有意义。

这个渴望就如同一个心魔一般,在欲望与放下之间,架了一道他永远也跨不过的门槛。随着岁月的流逝,隐修前辈们的逐渐仙去,这个渴望变得越来越加强烈和紧迫。如今欢喜双身佛青铜手杖实实在在握在他的手中,过了整整五百多年,这一刻他终于成为了正统,成为了隐修前辈们认定的手持掌门人手杖的那个人。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合欢净月阁的掌门人。这能叫他不开怀大笑吗?多少年不曾笑过了?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将警戒自己与黑暗作对的倒扣莲花如此轻易就松手放下了。

与黑暗作对,就必须了解黑暗。要了解黑暗,就必须走进黑暗,把自己变成黑暗,与阴影融为一体。这些年来,他手中的倒扣莲花,是暗夜里的一盏明灯,指引着他在黑暗中前进,告诫他明与暗之间的界线。只要他还手握倒扣莲花,哪怕置身于地狱深渊之中,也能保持心中的一丝清明。然而他却如此轻易地就将它放下,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它已经离手了。周围的一切都淡化消失,眼中唯一剩下的,只有手中紧紧握住的欢喜双身佛青铜手杖。它来自旧日,来自尘封,来自腐朽,来自心中不可抑制的欲望。

他缓步走出了厢房,沿着东侧的大走廊,跨进了东偏院。一间又一间房门被悄无声息打开了,又被悄无声息地关上。随后他的身影穿过庭院,走进了西偏院。一切无声如墨,一扇扇门开了又关上。之后,他曾站在西侧的大走廊之中做过短暂停留。那时那刻,心中是否想过些什么,如今已经无法回忆。或许挣扎过,或许犹豫过,最终他还是一步步朝后院走去。青铜手杖叩击地面的声音,并未引起跪坐在先祖牌位之前的绿野宗掌门人折掘崇的注意。他就如入定了一般,牌位之前供桌上的火烛,将他略显佝偻的身躯在地上拉成了一条摇曳不定的暗影。

无风,有月,一道妖异绿影闪过,火烛烬灭。凄白的月光从身后斜斜照了进来,世间万物都褪了颜色。他高大的身躯站立在厅堂门口,在地上投下了一道瘦长且清晰的黑影,将一个附身倒趴在地上的躯体罩入其中。除了黑白之外,唯一能够辨别出来的颜色,就是插在地上那具躯体后背上的一抹幽深诡异的青绿。它探出了黑色阴影之外,暴露在苍凉如水的月光之中,如地狱魔兽睁开的一只绿幽幽阴森森的怪眼。九是长老缓缓转身,抬头,望月,手中空空,心亦空空…

这是九是长老所能够想起的最后一个片断。

日头已过中午,在厅堂高高的门槛边上射下了一条狭长的光尘。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九是长老的身后响起:“长老,弟子已自作主张,将绿野山庄之中所有尸身以被褥包裹,运到森林秘处的一道悬崖边上火化。灰烬随风撒入深谷之中,无处寻觅。”

九是长老猛然转身,只刹那之间,惝恍迷茫的双眼之中透露出两道犀利目光,直射向正站在厅堂门口蓝衣人的脸上。蓝衣人心中微微一震,然而未得九是长老允许就擅自焚烧尸体,他并不觉得有错。昨夜他们守在庄外,清晰听到九是长老特有的脚步声,伴随着青铜手杖击地的金石撞击声,一步一顿缓缓巡过东西偏院,再朝后院走去。这并未引起他们的警觉,只道是长老巡夜,心中倒还踏实了几分。哪知在层层防卫之下,绿野山庄却还是未能幸免于难。他的心中闪过刹那的惊愕,只是对九是长老多年来的崇敬与信任,让他马上推翻了任何不敬的猜想。奸邪之徒既然能够在幸泉门中做下惨案,又焉不能在绿野山庄之中犯下同样的阴恶之事,并以此来陷害长老。他作为九是长老的左膀右臂,绝不能让阴邪之人诡计得逞。

迄今为止,见到尸身上面致命伤口的,只有片刻之前应九是长老召唤进入庭院之中为数不多的几个蓝衣人。其中亲眼见到折掘崇的尸身以及插在他后背之上青铜手杖的,只有他和九是长老两人。他已下令,任何人除非得到九是长老亲自召唤,否则都不得擅入后院。即便他没有下此命令,只要听闻九是长老在后院之中,门中弟子也无人敢擅自闯入。但是偏院之中的那些尸身就不一样了,总不能派人一直看守。哪怕是合欢净月阁的弟子,知道的人多了,难免也会口杂走漏风声。所以必须尽快处理尸体,将知情人只控制在九是长老可以百分之百信任的几个忠心耿耿的蓝衣人之内。处理这样的尸体,想永绝后患,只有以火焚烧并将骨灰散尽,任凭谁人也无法从残骸之中窥见半点端倪。

九是长老的目光渐渐缓和了下来,长叹一声,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折掘家族世代信奉生者厚待,逝者薄葬。…如此火化,虽说有些仓促…但苦之终尽,无用皮囊,当作灰烬,还归苍天…能随风远去,如此也算是一种自在。”

蓝衣人见九是长老并未降责于他,眼角余光不露声色扫了一眼从九是长老身后露出欢喜双身佛手杖青绿色的一角,鼓起了勇气问道:“长老,是否让在下将折掘宗主的尸身一并火葬?”

九是长老向门口跨出三步,枯瘦的身影从厅内晦暗的光线之中脱离了出来,站到了午后的阳光之中。他直视蓝衣人的双眼,褶皱层叠的脸上不见丝毫表情,语气却是十分坚定且严厉:“掩罪饰非,欲盖弥著,非我辈之所为。”

蓝衣人心中一凉,九是长老此言一出,无异于是承认了绿野山庄满门惨死之事,确实是他之所为。蓝衣人的脸顿时一阵青白,他跟随了九是长老已有五十余年,从来也没有怀疑过长老的正直与磊落。然而尸身上面的伤口确凿,又得到了杀人者的亲口承认,哪怕他再有千百种可以为九是长老开脱的理由,如今也毫无用处。抬头间,看到站在阳光之中的九是长老一身浩然正气,青铜手杖顶端硕大的倒扣莲花反射着午后偏斜的阳光,熠熠生辉。只在这一霎那间,他坚定了心中最后一个让他能够始终如一跟随九是长老的理由:哪怕人确实为长老所杀,那也定是事出有因。如今之计,当先阻止任何流言传出,再细细查清此事背后的真相。否则众口铄金,哪怕九是长老有数百年的功成,恐也难抵过这一朝犯下的过错。更为可怕的是会将合欢净月阁推至风暴的中心,数百年多少代人的努力将毁于一旦。

于是他开口劝道:“长老,手下不才。只知道炳如日星,亦有晦明圆缺。瑜瑕并见,方是为完人。当下形势,非负罪引慝之时。一旦流言从此间传出,必引起江湖动荡。合欢净月阁引领修仙天下,守护人间正气,震慑四方邪魔,全因有长老主持。此次事件背后,定有居心叵测之人。图谋的正是要除去长老,撼动合欢净月阁,离乱人心,让江湖重起杀戮。所以当务之急,是稳住人心,还请长老三思。”

九是长老长叹一声,轻轻摇了摇头:“已经败了…”

蓝衣人只觉得透骨冰寒,九是长老说的没错,哪怕折掘一族上下皆非死于九是长老之手。就单凭九是长老亲率合欢净月阁数百精锐部众镇守绿野山庄,却能让凶手得逞这一点,九是长老和他的合欢净月阁就已经败了。蓝衣人正要再开口劝解,九是长老却先一步下达命令:“我心已定,此事毋庸再议。你速带所有弟子离开昆仑,分为三路。一路前往麒麟山,查清伏若赢的师弟伊尹是否仍在山中。一路前往九焰山,查清九焰山弟子莫予近半年来所有行踪。剩下的一路,携带莫予画像,前往巫咸盐沼一带,走访乡民,务必查清幸泉门惨案发生之时,是否有与画像相似之人出没附近。”

莫予的身世之谜,在合欢净月阁之中无人不晓。只是后来莫予远赴九焰山学艺,加上九是长老的严令禁止,各种传言才渐渐销声匿迹。在澄水古城之中,蓝衣人曾见过成年之后的莫予一面。他心中不明为何九是长老会突然发出严查莫予的命令,让他不由想到了莫予身世之中种种牵扯到寞小天的传说。莫非这个少年,会与近日来发生的这一系列惨案有关?但此番疑问只是在他心中一闪而过,既然长老有令,他定全力以赴。于是他向九是长老施了一礼,倏忽间,身影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