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初醒(二)

就在这时,不知道谁冷幽幽地说了句:“这船居然厶坠毁?”语气中竟还透露出浓浓的失望。梅若虎觉得这话晦气透了,正要看看是谁如此口不择言,不料一转脸间,竟被眼前人吓了一跳。说话的原来是个胖姑娘,胖得十分臃肿难看,梅若虎甚至找不到她的脖子和下巴。

胖姑娘见梅若虎看着自己目瞪口呆,竟然咧起嘴笑了,一排牙龈竟几乎是牙齿的两倍大小。“咋哩?”她说,“你是不是想说,这女人真丑?”

梅若虎似乎被她说中了心声,不禁心虚地移开目光。在胖姑娘说话的时候,他便已想起这个人。在他的印象中,胖姑娘尽管姿色欠奉,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异于常人的特质——当然并不是指容貌——她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都分隔在两条绝对平行的直线上,永远相交不到一起,俨然一名世界的旁观者,冷眼看着另一条直线上形形色色的人与事。

梅若虎悄悄瞄了一眼她的显示屏——“汤兰,女,生理年龄二十五岁,法定年龄三十四岁。”就在他看得入神的时候,汤兰悄然无声地伸出手在他面前打了一响指,直把他吓了一跳。当他想收回目光的时候,却与她的眼神碰上,他感觉到对方不是在看他,而是在可怜他,可怜他这个因小小涟漪就会心潮起伏的人。

汤兰也没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叹着气。

“喂!”吴翠莺实在听不下去,“看样子,你很想这船坠毁是吗?”

“因为我不想活哩。”她拖长着每一个字的发音,加上她死气沉沉的语气,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真的,看见你的样子,我就特别明白你的想法。只是你不想活的话可以有很多方法,比方说跳楼啦、上吊啦、卧轨啦、烧炭啦,”吴翠莺掰着指头说,“你甚至可以现在就跳出船去,我肯定不会拦你的。可你不能诅咒这船坠毁啦,你不想活我们还想活呢。”听着她冷嘲热讽,汤兰却只管笑,并没有还口。吴翠莺不屑地“切”了一声,暗自咕哝着:“笑笑笑,留到你阿爸葬礼上再笑好了。”

“早上好,各位试航员。我是‘逐日’号的船长——聂纪朗。”广播忽然传来船长的声音。与之前广播的人不同,船长那仿佛能振奋人心的嗓音,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叫人不得不洗耳恭听。“欢迎各位从休眠中醒来。本人非常荣幸地想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想必各位已大概知道‘逐日’号目前的位置,我们已经安全驶离柯伊伯带,目前正从冥王星旁经过。”说话间,休眠舱左侧舷窗像褪色般,缓缓从遮光状褪为透明状。“各位如有兴趣,可以看看窗外的太空景色,历史上能到达我们现在位置的人类真是屈指可数,希望大家万勿错过。”

众人纷纷走到窗前,倚窗而望。“大家请看,远处那颗灰蓝灰蓝的小点儿,就是曾经身为太阳系九大行星之一的冥王星。但现在它已经被定性为一颗矮行星,属于外海王星天体,在天文学里也不再称为冥王星,而是叫小行星134340号。”随着广播话音再起,透明的窗户上陡然投影出数张用船载望远镜拍摄的冥王星图片,清晰得几可看见星球的地貌。“它与太阳的平均距离大约五十多亿千米,表面常温在零下二百摄氏度以下,接近绝对零度。如果我们人类裸露在这星球上,不稍一秒钟,我们的身体就会被冻成没有水分的干冰。”

梅若虎看着窗外景象,一股凉气仿佛从无垠永夜陡然涌进胸腔,叫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面对茫茫宇宙,若不是那颗被称为冥王星的灰蓝小点儿在眼前若隐若现,任谁都可能误以为自己闭上了眼睛。这里就是他们以往仰望的星空中的某处,某个在天空中占比连一粒分子都不如的地方。但置身其中之后人们方察觉,这里并不如在地球上所见的那般烂漫璀璨和拥挤,倒是深邃空旷得让人的灵魂无处立足,那些原本看似近在咫尺的星星,于这里就算穷尽十生十世也无法抵达,正是靠得越近,才知道离得越远。

梅若虎端详半晌,感觉自己仿佛就裸露在这片渗人的、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他的思绪慌张得急忙以那颗毫无生命迹象的,像一小片尘埃的冥王星作立足点,才不至于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他不禁想,如果那星球是有灵魂的,那它该多寂寞。不对,应该是孤独。也不对——他发现自己形容不了那种感觉。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这片景象不知被多少人遥遥相望过。它有过无数观众,它的姿态一如既往,亿万年来从不曾改变过,也许直到人类在宇宙中覆灭,它也不会有丝毫变动。思绪及此,梅若虎心中那股莫名的恐惧更加强烈。人类本以为陆地很大,却发现海洋更大,本以为地球很大,却发现太阳更大。随着人文和科技的发展,人类就是不停地发现比之前所发现的东西还要巨大的存在,一再证明自己是如何渺小。

那么巨大的尽头是什么?还有比宇宙更巨大的存在吗?如果有,那么还有比这个存在更巨大的存在吗?如果人类只是宇宙中的一个分子,那么宇宙会不会只是一个细胞?而这个细胞只是某只无比巨大的生物的血管里的无数细胞中的一个,而这只生物,亦只不过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某个人家养的宠物……

梅若虎不敢再想下去,这已是他的想象力的尽头。

在人们惊叹之时,聂纪朗船长的声音再次传来:“很可惜,我们本来想为大家介绍更多的太阳系星体,只是它们都离这儿太远了,肉眼根本看不见。但有一颗星球,大家绝对不会陌生。请大家从另一侧舷窗观看。”说罢,休眠舱右侧舷窗又变成透明状。

众人转向另一面,霎时兴奋起来。“快看快看!”梅若虎之前的恐惧被眼前的天体一扫而尽,“恁日头就跟芝麻点儿大,俺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瞧见这光景哩。”对于他来说,太阳就是深山里的路标,长夜中的烛光,汪洋上的灯塔,是希望的源头,是一切信心的所在。

“梅先生说得没错,”聂纪朗船长从广播中说道,“那就是我们熟悉的太阳。各位可以想象一下,我们身处的位置离太阳有数十亿千米之遥,但我们仍能看见太阳的光芒,可见这太阳有多大,其光线有多强烈。”

梅若虎偷偷瞄了一眼吴翠莺,想她会不会又因此而晕倒。但结果出乎他意料,她看上去很高兴。可能是因为与九年前离去时不同,此刻她知道自己快要到家了,归航的喜悦战胜了一切恐惧。

“船长先生。”陈华声一脸狐疑,“你说咱离太阳有数十亿千米,那咋个能在一年之内回得了去?”

“其实从航道上看,我们目前与地球大约还有六十四亿千米的航程。”聂纪朗船长的语气略带骄傲,“但陈先生请放心,只要‘逐日’号进入冥王星轨道,我们便可以借助行星公转的引力跳板和氘核聚变推进器的驱动,最终能以大约七十万千米左右的时速航行,然后再配合太阳公转轨道和近日行星轨道切换,预计只需一年就能到达。这就是我们行内常说的引力跳板,亦称为系内宇航轨道。”众人闻言,都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说了这么久,想必各位的身体已大致恢复了。”随着船长的话,休眠舱两侧舷窗像被泼墨一样缓缓变成黑色,“现在请各位先到供膳舱吃点东西,然后再到休闲舱调整一下个人状态。我们为大家准备了一项特别节目,将在今天中午十二点举行。在此,我谨代表‘登天航天科技集团’祝各位有一个愉快的星际之旅。中午见。”

交谈完毕,众人鱼贯出了休眠舱。就在出门之际,梅若虎方发现有一个男人一直窝的休眠箱里自顾自读着信。这男人打一开始就没有说过话,也没跟大伙一起看太空。梅若虎不禁心想,这信一定是他上船前便已带在身上的,但即使在出发时的那个年代,也很少看到这种古老的通信方式,就连自己这种大老粗,也早就学会使用各种通信软件;再者,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一封信而错过这么壮观的景象?信什么时候看都是那个样子,但这景象要是错过了,恐怕这辈子就再也没机会看了。

对于这个在太空船里读信的男人,梅若虎就像看见古人飞鸽传书一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便想探头一看那信写了什么内容。岂料那男人颇有戒心,见他伸直了脖子朝自己看,即收起信件离去,临出门时还用眼神骂了他一句“多管闲事”,梅若虎则用眼神回了他一句“谁稀罕”。又趁他离去之后,低头看了看他的显示屏,原来他叫潘德念,生理年龄三十四岁,法定年龄四十三岁。

梅若虎沉吟片刻,才恍然想起这个潘德念就是在无重训练时,往自己宇航服里吐了好几次的那个小伙子,听说是名中学教师。梅若虎对他的印象就止于这件事,如今又添上他揣着信一副敝帚自珍的模样,只觉得这位来自南方的小伙子太娇气,也太矫情。还是他们山东爷们够豪迈,够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