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的傀儡(二)

可是老古越催促,若婷就越害怕,一双腿像注射了麻药般不听使唤。此时此刻,别说让她跃到对面去,就是叫她挪动挪动步子,也万般艰难。老古越看越气,只好朝儿子说:“振锋,先把你老丈人拉过去。”振锋无奈地点了点头,便牵住岳父的手,轻轻松松把他带了过去。

“看见了没?很轻松的。快!”老古说完,便又弯下身,去拉若婷的母亲。

“小婷,别怕。”若婷的父亲站在对面墙跟她说,“我跟振锋接着你,没事的。”

若婷见父亲也是轻轻松松就跳了过去,信心多少有所提高。她咬着牙,缓缓探出身子,分别牵住父亲与丈夫的手,正准备往前跨步,不慎脚下一滑,“呀”的一声尖叫,整个人便往下坠。幸而有父亲和丈夫拼死拉着,才不至于掉到下面去,可人却结结实实撞到对面墙上,碰了一鼻子血。

老古一听儿媳尖叫,便知糟天下之大糕,巷外的脚步声也顷刻急促起来,显然是已知道自己一行人的位置。他连忙命若婷的母亲把孩子缚在背上,然后连人带婴将她拉上墙顶,旋即又伸手去拉自己的兄弟:“老梁!快点!”胖老头奋力一跃,抓紧老古的手。可是他太沉,老古一接他的手,不由得“嗤”的一声,泄了底气,还险些被他拉了下去。

“你——妈!”他几经辛苦才挤出一口气来骂人,却没能把胖老头提上半分。胖老头显然也慌了,一双又粗又短的腿在墙上乱蹬,慌乱间踩中墙上一个缺口,随即借力攀住墙顶。

老古费尽了吃奶的力,才将他拉了上来。两人连喘口气也来不及,连忙跃到对面墙上,正要撒腿开跑,却听见若婷凄厉地喊了一声:“妈!”

二人回头一看,若婷的母亲竟然还站在原来的墙上。老古连忙伸出手去:“亲家!快抓住我的手!快呀!”但他马上就意识到,她已经到了人生的大限。她的裤裆湿了一大片,那是惊吓过度引起的尿失禁,两条腿哆嗦得像打摆子一样,别说发劲,就连站也站不直。

“亲家,我看我不行了。”她绝望地说着,并解下孩子交予老古,泪水滚珠似的滑落。伴随而来的,还有她身后密集的脚步和闪烁的灯光。“请您多多照顾我女儿,还有我家老……”话未说完,夜空中冷不防响起数枪。老古完全出自本能地抱紧孩子,俯身以避,但他眼前的世界,已被染了一片殷红。

他根本用不着去想,也知道这片殷红从何而来。若婷母亲身中数枪,子弹背入胸出,撕扯开一个个如网球般大的血洞,正是入孔小出孔大。老古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颓倒,掉到五米下的人行隧道上,“哐啷”一声落在下面的杂物中。

“不!”若婷高呼一声,随即晕了过去。而她父亲也失声痛哭:“老伴儿,我也不活了!”说着竟欲纵身一跳。还好胖老头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拉住。

老古咬着牙,伸手抹去脸上仍留有微温的血迹,强忍着眼眶中满溢的泪水。“真他妈麻烦!”他一面骂,一面揪着若婷父亲的领子,往围墙的另一边跃下。“碰上你们这样的亲家,我古继松算是倒了八百辈子的大霉!”又冲儿子说,“振锋,背上你媳妇,咱们一秒也不能停下来!”

众人没命似的夺路狂奔,月色之下,就如几只不堪一捏的小虫子,盲目而惊慌。他们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觉得天大地大,总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他们一路躲躲藏藏,穿过大大小小的废弃房屋楼宇,奔过狼藉不堪的窄街柳巷,好不容易,才远离了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脚步声。

方向,在此时此刻已经失去了意义,他们只能全凭直觉在偌大的废墟中疲于奔命。活着,已是他们唯一的追求,但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张越收越紧的命运巨网中能支撑多久。他们就跟被困在鱼网中的鱼别无二致,同样是奋起平生之力去挣扎,力求摆脱这个罗网。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比鱼更清楚明白自己的处境。

也不知奔了多久,众人来到一条临江大路上。他们在江边找到一处树影婆娑的位置凭栏歇息。老古从腰间解下水壶,取些清水拍湿媳妇的脸,让她转醒,然后只能看着她与父亲抱头痛哭。一时之间,喘气声、抽泣声,连同脚下江水滚涛,树木迎风起浪,相互此起彼伏,交错成哀伤的乐章,像在为某种一去不返的东西奏曲安魂。没有人能用一句话概括那是什么东西,但在他们的心底里都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这个“什么”包含了太多,多得让他们应接不暇,不知该先为哪个悼念。

为倏然而逝的生命?为颠沛流离的生活?为社会秩序的倾塌?为毫无希望的余生?还是说,为逐渐淡出历史的人类文明。

若婷父女俩尽可能地压低自己的哭声,与巨大的悲痛形成强烈的反差。他们要尽可能地宣泄,不仅仅是为了刚刚死去的亲人,还为了许多压抑在他们心头很久的无可名状的东西。老古不忍去看痛哭中的父女,便将孩子交予振锋,独自走到江边凭栏远眺,想找些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却只看到无边无际的江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鼻子代替嘴巴为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叹惜一声。

儿媳和亲家的哭声反映着老古的思绪,让他清楚看见自己内心的悲痛快将泛滥成灾。但他不能表现出脆弱,索性仰头猛灌了几口水,装出一副对什么也莫不关心的样子,其实内心却忙碌地筑起堤坝,把悲伤围个水泄不通,以防一不小心决堤。

他跟自己说,如果时间地点合适——起码别在人前——他一定会让自己痛痛快快发泄一下,不管是为了什么,或许说为了什么都行。然而他却没有察觉,这个世界似乎已没有可让他发泄的地方。

胖老头远远看着他,半个世纪的交情,让他一眼便察觉出老古翻腾的内心。他走了过去,挨着老古身旁站着,说着些不着边际的事,以缓解他的郁结。

“钱塘江好像退潮了。”

“你不说我倒忘了这是钱塘江。”老古遥遥望着渐渐西沉的月亮,淡然回应着。他突然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如果是在那颗与地球相距三十八万千米的卫星上,或许没有现在这般不堪。

胖老头摇着头说:“这江叫什么名字其实没多少区别。什么长江、赣江、珠江、松花江,这江那江,除了长度大小和位置形状不同,说到底还不是一条大坑里面灌满了水。人要是灭绝了,我们给这世界取的各种名字就会统统还回去。”他一面说一面朝星空扬手,仿佛要把什么掷到太空中。

过了半晌,他见老古仍不言不语,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常说吗?在这个世道,能死个痛快,也算是福气了。”

老古苦笑一声:“那只是用来安慰活着的人罢了。”胖老头也跟着笑了:“那管用吗?”

“安慰别人的时候,自己觉得挺管用。”老古收起了笑容,垂头看着渐渐退潮的江水,忽然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招呼胖老头,“快看!”他指着从退潮的江水中露出来的东西,“那是什么?”

胖老头眯着眼睛看去,半晌之后,也不由得毛管倒竖。“我不太确定,但好像是人的手。”

“那也有,那也有!”老古沿着江壁望去,一直望到目光尽处,“他妈的!”随着水位下降,悬吊在江壁上的东西亦逐渐显露全貌。那儿竟然栉比鳞次、肩挨着肩地挂满了尸体,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全被江水泡得发胀,泡得皮肉分离。

老古和胖老头这才发现,他们每一个人的脚下,都系着一块大石。有些尸体甚至因高度腐烂和江水退潮失去浮力,下半身顷刻就被大石扯断,坠入江中,“嘭嗤”一声,溅起高高的水花。

“他们……”胖老头抖着嗓子,“好像都是被活活淹死的。”

振锋被水声所吸引,也走了过来。“爸,什么掉进……”他低头朝江面上一看,要问的话也硬生生吞到肚子里,“这……这太残忍了!”

若婷父女刚从悲伤中回过神来,见他们三人全聚在江边不知看什么,正要过来,却被老古喝住。“别过来!”他一面说一面走到父女跟前,“你们要是伤心够了,咱们就快快动身。此地绝不宜久留。”

胖老头也跟了过来:“动身不是问题,问题是咱们接下来该往哪儿去?”

老古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解下背囊,从里面抽出一柄大得吓人的反器材狙击步枪和足有八十公分长的枪管互相接上,然后又取出几柄装有瞄准镜的手枪和十余颗手榴弹。“之前他们来势太急,还没时间好好准备。”他一面说,一面将手枪和手榴弹分发众人:“记住,如果再遇上他们,在非必要的情况下,目光千万不要跟他们有任何直接接触。万不得已的话,就用瞄准器去看。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