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贪安

接到邦妮电话的时候,盛爻刚下完斗回来。

摆脱了一身的土腥味,她随便找了一张硕大的毛巾,把自己抱起来,埋进了被子里。

坦白讲,这之前,邦妮并没给盛爻留下太多声音印象。

她小时寡言,又近三年不曾开口,然后二人就各奔东西了,偶有联系也多是只言片语的短信,还因为各种原因常常隔了几天才收到。

但以邦妮的性格,什么时候都要保持着她优雅的神婆的定位,所以她无论说什么,都必然是条理清晰而切中要害的,决计不会这样无助的颤抖着。

她说了两件事,盛爻暂时弄不清楚哪一个更严重一些。

但是,无论哪一件,盛爻都不得不飞奔着离开她的床,然后搞一张去南城的机票。

出门之前,习惯性的,她拉开了门口的一个抽屉。

——就是以前邦妮默默变出零钱,让她买菜那个,里面果然还放着这次出行的经费。

打消了再卖一个罐子的念头,她拿上钱出了门。

这个邦妮,她想。

多年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找到了组织却让她更加颠沛。

邦妮的举动,让她想起了平淡的那几年。

——她从生下来开始能唯一算上是真的安稳的日子。

上学放学,买菜做饭。

这样的生活于她已是奢望了。

在所有不能安定下来的辗转之间,她会窝在东省,她们一同生活过的小屋里。

小时候的颠沛给了她太多不可磨灭的印象,也不知道老头子是把她从哪捡回来的,他本身也并不避讳什么。反正从盛爻有记忆开始,老头子就给她传递了这样一个观念——

你爹娘不要你了,我捡了你就得咱俩过活,但是老爹没有别的活计,这么多年一直靠着先人恩惠活着,你要不想这么活着,就得死。

其实她早应该习惯了那些所谓“斗”的。

毕竟除了阴暗逼仄,憋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加上,她自小见过的死人远比活人多,而活人又多半会以一种面目可憎的形象出现,死人反而会给她一种安全感。

但是就是怕,直到现在盛爻都不喜欢下斗,她对冥器有一种本能的的畏惧,而且命格太轻,身子又弱,若不是邦妮,可能早就拿多少还多少见祖宗去了。

与之相对的,她对老头子强灌给她的各种历史知识记忆极好,而且对周易风水之术有着天生的擅长,近乎祖师爷赏饭碗一般,定穴极准。

老头子自称好歹有个师门在,规矩不能破,而且这种损阴德的活也不能多干。

每次入斗,老头子拿两件大的,盛爻拿一件小的。

——每人三件,但盛爻太小,因果老头子自己都承了。

大斗里机关太多,而且真弄出点什么也不好出手,两个人捡的都是些小斗,小来小去,基本谋生都费事。

盛爻功夫不错,大一点的时候,老头子就在外面守着,让她自己下去,她也有分寸,从不敢多拿藏私,反正就两个人吃饭,又没个睡的地方落脚,藏了私大概也是没地方用的。

而且老头子对她还成,俩人也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日子。

直到,有一次俩人仨月没开糊,饥肠辘辘的,只能在路边喝西北风填肚子。

车水马龙的街上,充斥着各种卖小吃的摊贩,还有无数和盛爻同龄的,在大人怀里撒娇的女孩。

旁边有个男人,牵了个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往前走,小女孩胖嘟嘟的,还有些婴儿肥,裙子和唐朝的公主制式相似,却略有不同,红艳艳的,特别好看。

她倒是不羡慕裙子,她羡慕的是那个小女孩有一个男人把她抱的紧紧地,能帮她遮风挡雨。更让她受不了的是,街上的零食,女孩只要好奇一点,男人立刻就会帮她买下来。

别的倒还好,只是小笼包不能忍。

小小的一个包子啊,皮薄馅大十八个褶啊,一口下去全是汤啊。

——她看着看着眼睛都直了,口水却在留下来之前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没钱。

其实穷孩子们都一样吧,对很多东西渴望到了骨头里,还要装作一只狡猾的狐狸,告诉自己,我嫌弃它不好,才不是因为买不起呢。

穷人家的孩子们都很懂事,真的,别人看标价看到的是钱,他们看到的是血汗。

但是小盛爻就是太懂事了,不靠谱的老头子都后知后觉的生出些愧疚来,她那两道宛若实质的目光被自己狠狠压下的时候,老头子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

他没怎么管过盛爻,生病都是熬一熬扛过来的,别的小孩子都有睡前故事,他却逼着她下斗。

有时候在山里找斗,走散了,他就自己下山寻个地方等着。

反正盛爻有某种犬科动物的本事,总能找回来,也丢不了。

但他毕竟自诩是别人的爹,这会子就有那么一种后知后觉的愧疚蔓延开来,怎么都下不去了。

走到天桥落了脚,老头子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的走了。

回来的时候,给盛爻带了几个包子。

包子有些变形了,还凉了,有些汤洒出来,在包子表面凝成一层白块。

盛爻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突然斜眼看见老头子,想了一下,按着二一分的原则给了老头子一些。

在递过去的时候,透过昏黄的光线,她看见老头子身上全是伤,胸口还有几个烫出来的燎泡。

“老头,你身上的伤怎么弄的?”

“你看错了,快吃吧,不用给我留了,我吃过了。”

盛爻突然觉得自己很贪心。

她狠狠心,把包子扔在一边,“什么破玩意,盛爻不爱吃包子。”

老头子心疼的把包子捡了起来,居然没沾上多少灰,“多好的包子啊,小妖儿吃一个吧。”

盛爻闭着眼睛不理老头子了,等了一会没反应,老头子只好把包子吃了。

盛爻小小的身子一直抖,她必须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

等了好一会,她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

是盛爻不听话吗?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

她按着以前的方法找了一圈,什么痕迹都找不到,老头子就像真的嫌她不知好歹一样,丢下她走了。

老头子身上有一块据说是师门留下来的玉石,有一股暗香,盛爻一直是靠着这个,再加上脚印什么的“追踪”他的,但东省最近有极盛大的法事,满城檀香味,根本找不到人。

盛爻突然嚎叫起来,她面对粽子的时候面对机关的时候从来没哭过,却在这个时候咆哮起来,天桥平日人就少,荒郊野岭的,倒是给日后留下了一段闹鬼的传说。

哭累了,她跪坐在地上,慢慢抽搐着。一回头,看见几个包子还放在那,又是一声极长极凄婉的哭泣,她哆嗦着把那几个包子狼吞虎咽的塞进了嘴巴,然后就着泪水细细地咀嚼着,噎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紧紧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慢慢平静下来,风一吹,竟有些透骨的凉意。

但是那凉风中,突然有一股让人安心的暗香传来。

小盛爻像箭一样冲了出去,死死地抱着还没抹干眼泪的老头子。

老头子抱着她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盛爻倒是先开了口,“盛爻不喜欢吃包子,盛爻再也不吃包子了。”

老头子有些怔怔的。

“老……爹……,老爹,疼吗?”

老头子有些发愣,盛爻从没把爹这个字眼挂在过嘴边。

风真大啊,眼睛怎么这么酸呢。

此后,盛爻倒是真的再也没吃过包子,这曾经让邦妮非常不满,因为邦妮对包子有一种疯狂的执念,几乎见到就要吃,再撑都不管。

在她们为数不多能平静地对面聊天的一小段时光里,邦妮曾经轻描淡写的告诉她。小时候,“何先生”带何欢逛街,给何欢买了一笼包子,只是再也找不到当时的味道了。

也就是那笼包子,让老头子萌生了干一票大的,然后收山回乡的想法。

当时,老头子不知道盛爻是真的下定决心了,为了以后当一个称职的爹,给女儿吃上包子,第二天他们就打点了行囊,但其实啥也没有,就匆匆上路了。

临走之前,老头子远远的指着东省的一座山告诉盛爻,那就是他的师门,但是,他这个不肖徒弟,学的尽是门派内的左道,已然被逐出师门了。

他真是不愧为不肖之徒,就这么随手一指,山上就有几道惊雷劈下来,而且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等一大一小赶到山下的时候,就只剩下满山的焦土,还有老头子的半个师傅陈先生,手里抱着那天吃包子的小女孩,还有一具白布包着的尸体。

弃徒和被逐出宗祠的长辈,倒也没什么可以寒暄的,简单的借了些路费,两伙一大只一小只,也就这么散开了。

人事无偿,聚散有时。

然而冥冥中,倒好像真有一只叫做命运的大手,安排好了所有的离合相遇。

如果他们没有打算干这一票,活血直到现在,盛爻也还是和老头子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官墓里溜达,随便捡点稍微看的上的东西,卖了混上一段日子,再想下一个落脚点。

或者哪天老头子干不动了,就盛爻自己出去干活,亦或者找了一个有稳定收入的工作,了此残年。

她一直想有一座园子,院子里可以种满蔬果花卉,遇着一人,不用倾国之容颜,不用定国安邦之韬略,只要心系于她,矢志不渝。

或许老来儿孙绕膝,她还能堆起满脸的褶子,给他们讲讲自己年少时的奔忙。

然后一头倒在那人怀里,告诉他,自己的此生无憾。

然而,此刻尚不知安顿为何的一大一小,就这么义无反顾的撞进了彼此离散的命运。

在奔波三个月之后,盛爻和老头子来到岭南的一座茶园。

此地的茶叶销量不错,清苦中带一丝极其解暑的清凉,只是多饮伤身,倒有种类似毒品的卖点。

茶园建在连绵的两山之间上,山谷对面有一个不太大的湖,云蒸雾绕,倒也是一眼望去的灵秀之地。

却说那山不是遮天蔽日的模样,水也不是浩然汹涌的宽广,东方聚气,西方不泄,且山北水南之间恰好有一片平地。

这山在北地尚不算高耸,于岭南丘陵之间倒也是一方大川,颇有些地龙的架势。

自远处的武夷山脉悠悠然伸展过来,也带了些许灵秀的意味。

盛爻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大活,此地阴气极盛却又不倚不靠,地龙尊贵又不犯上,地势温润平和。

如果不是在岭南这种古时候的不毛之地,多半是个极受宠的妃子或者公主,保死后安宁,若生前有什么秘法,真修成尸仙也不一定。

然而,岭南这种地方,两宋之前还是百越及蛮人的地方,地势再好也不可能又有什么受宠的后宫之人被葬在此地。

倒是正合适老头子想干一票大的,又不敢搞太大事情的选择。

“《汉唐宫人传》记载,昭和公主和亲吐蕃,途遇迷瘴,兼思亲成疾,薨。帝甚悲,令就地择良址修阴宅。适逢一道,自远海涉水而来,献址。”

盛爻的小奶音配上严肃的表情,让老头子很想伸出手揉一揉她的小脑袋,但是毕竟孩子大了,又越来越黏他,只好保持一点距离。

“宾果,这个公主是和亲路上死的,所以呢,斗不见得多精致,陪葬品嘛,嘿嘿~”

老头子的眼中似乎已经看到了成捆的钞票向他招手。

“小妖儿,找地儿,下斗咯!~”

老头子怎么说也是半个大派出身,身边再不济,还是留了几套吃饭的家伙。他让盛爻大致算了一个方位,然后自己又核查一次,看准了墓穴的位置,就下了铲子。

他本来打算一条路打到墓穴的穹顶,唐墓多为砖木结构,岭南多雨,地下说不定早已腐朽的不成样子,打进去也不算费事。

然而盗洞打了将近一个星期,斜斜打出去将近一百米,才将将看见一点唐砖的影子。

这必然是个大斗,想当初这公主虽然远嫁和亲,荣宠却是半分不少,也是罕见。

不过这个斗里,货真价实的油水到底有多少,老头子也不敢肯定。毕竟正史里对这个公主可是只字未提,她一个岭南节度使的女儿,能以这样的身份葬在这种地方,也能算是光宗耀祖了吧。

两个人收拾一番,准备第二天正式入斗。

出来之后,盛爻又恢复了采茶女的打扮,他们两个无凭无据,只说是来收茶的,茶园主居然也能信,可见这倒霉公主是不怎么出名。

虽然大部分时候,盛爻都是靠着先人赏赐养活两个人的,但是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也不得不和活人们打打交道,装作采茶女只不过是一场赚头不大的表演罢了。

以她收拾收拾还能见人的长相,又是个小姑娘,常年营养不良身子骨还挺瘦小,扮个可怜眨巴眨巴眼睛,街上的大叔大妈就不要命的给她塞钱,甚至有人义愤地报警,说老头子拐卖幼女。

她用一种极卑微也极坚韧的方式活着,在活人面前演戏,在死人面前抢劫,她有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是死是活,又或者,该死该活。

然而有钱又有闲的人才有资格讨论生命的意义,她只能顽强的活着,无暇顾及其他。

“等干完这一票,应该就够了,咱就安顿下来,你也像其他小姑娘一样,吃好吃的,穿好看的,该上学上学,该逛街逛街。”

“要是真有哪个小男生靠谱,你就领到老头子我面前,我看看那时候,身子骨还够不够出山给你攒一份嫁妆。不过,别找我这样的啊,自己过得不像个人样,连带着你活成个小妖怪。”

虽然这话听起来特别像临别赠言,然而老头子在把这话说给盛爻听的时候,盛爻小小的心,真的生出一种叫做向往的情绪来。

安顿,不用广厦千万,给我一间草庐也好啊。

带着这样的情绪,挖坑都挖的更加欢脱了呢。

当太阳的最后一缕光线缓缓撤离地平线,血色的残阳也慢慢褪去光华,两座小山慢慢阴暗起来,像一张大嘴,吞噬一切贪婪的生物。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人敲断了盗洞口的横木,试探着跳到了地上。

让老头子诧异的是,这居然不是他们预估的正殿,而是一条极窄极长的神道,两边的墙上有许多色彩鲜艳的壁画,随着他们带进来的空气慢慢黯淡下去。

唐朝的墓穴上多有龛,但是这个墓里龛的数量远超过一个公主的规格,老头子颓然觉得,这一票,可能有点吃不消了。

盛爻则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了,刚打开横木的时候,她就几乎被阴气吹得走不动路了,到现在,半是恐惧半是寒冷,她整个人抖成了一个筛子。

老头子把身上的尸玉摘下来递给盛爻,但这反而让盛爻更加恐惧,以前不管多吊诡的斗,老头子的护身尸玉都没离过手,而这一次……

当你心怀恐惧的时候,一定要相信旁边的人胆大包天,并且千万不要告诉他你的畏惧,否则,慌乱就会想病毒一样蔓延。

所以盛爻理智的选择接过尸玉,然后无比坚定的走上了以前常走的路——拿货赚钱,养家糊老爹。

据野史记载,昭和公主是在和亲途中暴病身亡的,墓穴建造的极为仓促,然而这个神道长的有些过分了,让人不解的是,路上居然还有祭祀的痕迹。

走过神道之后,阴森的感觉愈加严重了,常年在地下活动的人,都有这样一种直觉,而且,往往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壁画上的叙事诗逐渐走向了后现代主义,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扭曲缠绕着,妖冶而诡异。几条大蛇交缠在一起,衔尾而生,彼此交缠,又勾勒成一条长长的,无源的河。

战战兢兢的,两个人走过了成队的陶俑,这些做工上乘的东西都价值连城,但是完全不能流通,空守宝山,也是十分糟心的。

糟心总比吓人强,这俩人在墓里走到最后居然像是在逛博物馆一样,先前的警惕也都消弭了不少。

按理说陪葬的应该有很大一部分是当时公主带走的嫁妆,但是,那些东西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俩人把整个墓走了一遍都没找到什么值钱的陪葬,连公主的墓志铭都没能找见。

于是俩人不得不走到放着棺椁的大殿里去,这大殿倒真是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羊脂玉做的地板上细细密密的刻了很多字。

敢情情公主的墓志铭这么长,全当地板铺都够用,有钱真好,老头子慢慢感叹着走到了墓室中央,盛爻会意,在东南角点燃一支蜡烛,然后来到老头子身边,一起打开了外椁。

然后两个人小心翼翼的撬开黄铜棺材,盛爻拿了一副玉带銙,老头子捡了一大串鎏金点翠簪子,又牵了一对粟特打的白玉耳环,就准备封棺离开。

顺利的好像祖师爷赏饭给这两个相依为命的穷人,让他们安安心心的归乡一样,且不说他们二人,有没有乡这东西可归。

盛爻突然感觉身上的尸玉散发出了有些灼人的温度,周遭却越发的冷了。

她低头看那女尸,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那女尸居然是个湿粽子。

她被保存的极为完好,肌肤吹弹可破,唇如丹砂,眉若点漆,睫毛分毫立现,云鬓高盘……

自然是极其好看的,然而湿粽子虽少,却也不是没有的。

这一个呢,没有穿敛服,血色的嫁衣服帖的穿在她身上,只是肚子上有些邋遢,好像衣服做大了很多,然后耷拉下来一样,极不合身的,倒像是生产之后,又穿上了当初的衣服一样。

而且,公主身上看似首饰的东西,有些吓人了。

这公主不知为何如此招人记恨,周身所有关节全被三寸长的铜钉钉死在棺材里,锁骨,琵琶骨,肋骨,盆骨,乃至大腿小腿都被锁链狠狠穿透,外面只露出一点点链子,剩下全被嫁衣和皮肉盖住。

传说以活人炼尸,将孕妇埋于阴眼附近,活活闷死之后,鬼婴会自行出生。

低等的以母体为食,不生不死,高等的,则可以聚集阴气,甚至灵智大开,却不能见到阳光。

难为公主还能睡的如此安详。

只注意了公主,他们没意识到,烛火摇曳,不知何时已然变作了青色,嫁衣的色彩不那么鲜艳了。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两人正要撤,就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极突兀的,炸响,在大殿里。

蓦地,公主睁开了眼,整个眼珠还保持着下葬的时候琥珀一样的色彩和润度,然后,迅速暗淡并黑了下去。

随手甩下几条墨线,老头子拎起盛爻就开跑。

身后,叮里当啷的,女尸缓缓坐了起来。

然后就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类似子弹破空的声音,女尸挣脱了所有的铁钉,像是睡了很久,突然被惊醒一样。

一整噼里啪啦的声音,地上的白玉裂成无数碎块,跌落进不知名的黑暗深处。

老头子拎着明显不知状况的盛爻在仅剩的白玉之间闪转腾挪,同时把这么多年攒的黑驴蹄子和黑狗血不要命的抛撒出去。

女尸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瘪了的肚子,然后在身边一阵翻找,随葬品扔了一地。

然后就是一声怒吼,她腾地站了起来,朝着这里唯二两个活物走过来。

女尸动作越来越快,可能她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矫健的身姿。

“这公主什么来路啊,我的个乖乖!这哪是墓志铭啊,皇帝才能用的玉册她拿来当地板铺啊!”

离门口越近,白玉反而越少,宽度越来越大,他跳的也就越来越吃力,眼看女尸一开始行动不便拉开的优势都要消失殆尽,最后一块白玉却也要支撑不住了。

老头子死死地抱住盛爻,奋力一跳,才堪堪跳到门边。

盛爻被他扔了上去,他却只能抓住一小段边,差点掉下去。

喘息良久,才翻了上去。

“年纪大了,跑不动咯。”他气息还是有些不稳,刚才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到现在被墓里肆虐的阴风一吹,倒是打了个哆嗦。

这么多年老头子不敢开大斗是有原因的——入墓必炸。

他倒是和大斗有着不解之缘,却从来没那么好命拿走什么东西。

其实这块地明面上看上去还是挺好的,除了那个缺德的礼官没给公主准备敛服,还葬偏了之外,再除了地下有暗河泄露气运之外。

额,可能还要除了,这个公主大概是活着被埋的,一方面为了固定,另一方面怕她尸变,用了黄铜的棺材,黄铜的钉子,还在墓志铭里加了法文。

另外,野史害人,买书请买官方正版。

谁家和亲的公主会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啊!

他低头检查盛爻,却发现这孩子可能在什么地方受了伤,流了很多血。

湿粽子不能见血气,尤其是童女的血气。

等老头子终于弄明白来源之后,一阵气结。

他这辈子没走过好运,却也是第一次体验一回,什么叫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千算万算,算不出他家捡来的听话小破孩今天来癸水啊。

哪本盗墓小说会把某舒宝当做盗墓必要装备啊?!

大概老头子以前也是个某站弹幕大佬吧,这么一会弹幕就已经飘了满脑袋,连带着女尸都只是站在对面,咯咯咯的从嗓子里不知道发出什么声音来。

他突然想对着女士嘲讽一波,你有能耐爬起来,你有能耐咬我啊。

一个优秀的恐怖场面需要优秀的配乐,于是刚刚那个号了一嗓子的熊孩子,又开始了它的表演。

嚎叫不听,且声嘶力竭,哀啭久绝。

女尸像是跳着一段舞,又像是借力一样,在玉册塌陷的地表准备前跳。

老头子拎起盛爻就跑。

恍惚中,他突然发现,这可能不是一个主墓,因为玉册下面,显然是另一个制式严谨的墓穴。

而且,他们来的位置还是和主墓眼有所差别的,但是如果这是一个塔的塔顶呢?

基座不断扩大延伸,在地底坐拥山南水北,地表享有山北水南,正好是阴阳交汇之处,轮回眼。

那周围会有阴尸守卫,自然也不奇怪了。

可是,这个墓的主人,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不记名的公主这么简单。

连守卫都要用活人炼尸,甚至用上如此阴毒的鬼胎之法。

这桩因果,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沾染的。

女尸到底算是刚生产过,有些虚弱,他们又选了最近的一条路直达盗洞,最后还是跑过了女尸。

外界生气太重,她不能承受,倒也算逃过一劫。

老头子出来的时候只顾着跑,却忘了身后的盛爻,好像从开始跑就没说过话。

反正孩子还没丢。

一回头,看见一双青紫的眼睛,活生生把他下了个半死。

原来那鬼胎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他们出来了。

它不生不死,自然不惧外界。

他有一个辟邪的摸金符,倒是没什么怕的,本以为尸玉能保盛爻安全的,谁知道,竟然那鬼胎把盛爻当做了同类。

盛爻命格太轻,已经被死气熏晕了过去。

老头子不敢惊动那个鬼胎,小心翼翼的绕到他身后,摸出一张符刚想贴上去,天就亮了。

灿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把阴霾渐渐驱散,又是一派祥和。

然后鬼胎被惊动了,凄厉的惨叫一声,就咬在了盛爻手腕上,黑色的毒液瞬间侵入肺腑。

她又是被死气熏晕的,全无抵抗之力。

风起于青萍之末,或者起于千年前亡佚于卷轴典籍之中的一段宫闱秘辛。

很多年之后,盛爻在东省拥挤的机场闪赚腾挪,走在和邦妮林语会合的路上,这时候她还是很遗憾,自己当时并不清醒,倒不是想躲避鬼胎的一咬,是想珍惜最后的一段能正面嘲讽老头子的日子。

在那之后将近两年,她都没再见过老头子,倒是和林语邦妮之间,命格枝缠蔓绕起来。

然后,平静的几年里,老头子不知所踪,何先生驾鹤西游,北城天街化为焦土,只剩她和邦妮,相依为命。

如果她是一株疯狂汲取阳光雨露生长的杂草,邦妮就是一株暗处的小花,你不知道她在努力,她却在能逼疯很多人的经历之下,成长为了一个优雅的神婆。

并且日渐开朗,在碰到林语之后,还掌握了撒泼这项技能。

这是个好事,盛爻想。

然而她没想过,有一天,邦妮会用这样无助的声音,打给她一个求救的电话。

于是她飞快的挤出了人群,爬上了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