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五回 逐月楼下妻论胡姬 凤游阁偏房受宝冠

书接上回。

魏国公府北园,逐月楼。

却说,这本是一座二层楼阁。顶层乃是徐达下妻孙氏的闺房,下层为堂屋,且堂屋左右各设一暖阁。

此时,徐达长子徐允恭、次子徐膺绪、次女徐妙清、三子徐增寿四人正围坐于堂屋的花梨木圆桌四周,品尝长姐燕王妃打宫里带来的点心。

堂门东侧,鸢儿和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妈子正在一旁看护。那老妈子唤作赖嬷嬷,本是谢氏房里的管事婆子。此人生得膘肥体胖,一脸横肉,下巴颏上的老皮颤颤悠悠,已耷拉到嗉子那儿去了。

其实这会儿,有鸢儿在场看护妙清即可,本显不着她的。然其在此,必有因由。

堂门西侧,同样候着一老一少两个侍婢。单说那老的,生得虾身蟹骨王八头,瘪腮勾鼻三角眼。因其五官都小得太过精致,故而显得鼻子边上一颗蚕豆大个黑痣格外扎眼。

此人本是孙氏的乳娘,人唤周嬷嬷。八年前,孙氏嫁与徐达,她便随之入府,自然也就成了孙氏房里的管事婆子。

乍朝堂门瞧去,这一左一右两个婆子倒也算别有一番景致。莫说此门有这二人把守,小鬼儿见了定会吓得屁滚尿流,只怕连那尉迟恭和秦叔宝,也都会惊得魂飞魄散翻白眼。

又说此刻,东边的香阁里,燕王妃与孙姨娘正在说话。

但见孙氏轻拭眼角泪花,嘤嘤道来:“想来那谢姐姐也是个苦命之人,故而素日里我才处处谦就于她。竟不想时隔这二年未见,她那性子坏得这般厉害……”说着,更显悲屈不已。

燕王妃深舒一口气,望着她安慰:“姨娘有孕在身,切莫泣坏了身子。那人本就是个有嘴无心的破落户,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孙氏本以为燕王妃刚与谢氏弄个炭烤炊饼半红脸,这会儿再经她浇上几滴油,定会使眼前这人恨火腾心。却不想,自个儿搁这儿哭了半晌,竟换来对方这一席似骂非骂、似恼非恼、似两立又中立的回应。于是,便缓缓点头应了“嗯”字,转而深深叹出一口气,隔着桌子在燕王妃手上轻拍两下,满脸苦色顷刻化作两眼释然,“姨娘这些年都习惯了,这会子跟你说说,心里也就亮堂多了。而今眼见着你们这些孩子渐渐大了,个个通明事理,就算姨娘再是如何委屈,细想也值了。”

听孙氏那话,燕王妃回以感动之色,勾着孙氏的手安慰道:“自母亲去世,姨娘待我和允恭一直视同己出。来日之事,姨娘大可放心,自有我们姐弟为您做主。”

孙氏听此一说,倍显欣慰,点头笑说:“有这份心,姨娘就知足了。”说着又朝燕王妃小腹打量而去,“咱娘俩不说这个,姨娘听说你也怀上了?”燕王妃点头笑应,孙氏更显满目喜色,“姨娘早就说过,你生来就是个美人胚子,又这般贤良淑德,将来定是多子多福的命!”随即,又凑得更近些,“几个月了?”

“快两月了。”

“虽是二胎,却也当留心着点儿才是。”

燕王妃点头笑应,又问:“姨娘应该快生了吧?”

“快了。”孙氏抚起肚子,越发显得喜气盈盈,“也就月余的事了。”

燕王妃细细叮嘱:“定要好生调理。如有何需要,定要遣人知会与我。对了,父亲是否给了名讳了?”

“嗯。”孙氏点头,笑得越发灿然,“你父亲说若是男儿就叫‘安邦’,如是女儿就叫‘妙蔷’。”

“妙蔷?”

“正是。”孙氏一面回应,一面细解,“你可知姨娘闺名本是一个‘薇’字?”

燕王妃点头,笑说:“父亲说过,姨娘这名讳太过柔弱,必致性子也如其名。”

孙氏拈着帕子,掩嘴一笑,道:“这些年了,这事你竟然还记得?”

“当然记得。当时姨娘还笑说‘女儿本就是水做的骨肉’,要恁强势的性子有何用?”燕王妃说着便笑出了声来。

孙氏笑得越发欢畅,笑声渐息时又道:“你父亲一来不想这孩子像我这般的柔弱,二来又愿其是个‘蔷薇’一般的美人儿,因而便取了这‘蔷’字为名,希望这孩子比我这‘薇娘’强。”至此,孙氏已然笑红了眸子,“我呀,还真盼她是个女儿。一来别像你父亲似的长年征战在外,让人揪着心肝儿地惦记;二来也能像你这长姐一般,知书达理,还知道疼人儿。”

燕王妃羞赧一笑:“姨娘就会说笑。”

孙氏又拍拍她的手,一本正经地说:“如是个女孩儿,就由你这做王妃的长姐赐个乳名如何?”

燕王妃一听,连忙推辞:“这怎可使得?自古名讳都由父母与之,妙云万不敢轻下拙见。”

孙氏忙拉拢说:“无妨的。你父亲都说了,若是女孩儿,乳名就由你来取,这也算是她的福份不是?”

“这……”燕王妃犹豫片刻,“好吧。”随之又是一番琢磨,“那‘蔷薇’本属攀援之花,更是向上之木,我看就叫‘蔓儿(1)’如何?”

“蔓儿?”孙氏顿显惊喜,“好!好名字!我就说嘛,她这长姐就是有才学!”说着,便抚肚子问起话来,“蔓儿,蔓儿……这名字好听吧?”

燕王妃望之一笑,眨眼之间又似忽然想起何事来,因此便掉转话头问道:“且不知那位四姨娘出身何门?”

听她这一问,孙氏当即一怔,忽而又眨巴乌珠,投来两眼浅笑:“你那四姨娘本是个西域女子,父姓‘霍加’,听说是原西域察合台国王储,叫什么‘也里牙思霍加’的。十七年前,因为宫变,他父亲和十八位王子都被贼人谋害。万幸的是她被其娘亲和一嬷嬷护着逃出了西域,随后便跟随一支商队来到我大明。说来也巧,十年前你父亲奉命收复汉中,在一个叫盘蛇堰的地界儿偶遇那商队被一伙强人劫杀,便施援手救了她们三人,还给了她们一些银两叫其安身度日。”

燕王妃已听得入神,见孙氏忽然停止述说,便追问:“后来如何?”

“后来?后来她们拜别了你父亲,从此就一直杳无音信了。直到前年,她娘亲去了世,临终时嘱咐她定要许身报恩,这才历尽周折寻到你父亲这儿了。”

孙氏述说至此,燕王妃已听得泪眼朦胧。

又闻孙氏一声叹息:“嗳……想来她也是个苦命的女子,不过幸得你父怜爱……”

“如此说来,那位四姨娘年纪应是不大了?”

“比你才大两岁,芳龄二十有二。”

“霍加……胡人的姓氏倒挺奇的。”回味着那姓氏,燕王妃不免一番自语。

“可不是吗?‘霍加’,‘祸家’,听着倒是……”孙氏那话说了一半又留一半,“幸得皇上今日为其赐了汉家姓氏。”

“所赐何姓?”

“贾。”孙氏回说,随之又是一番回味,“你瞧这姓氏多好啊?还有些富贵之意呢。”

“可为何此行她未随你们一同回京?”

“前阵子送她娘亲骨灰还乡去了。昨日使人来信说是两月后回京。听说她刚产下个女儿呢。”孙氏再次抚鼓隆的肚子,“这回好了,我肚里这个又多了一个姐姐。”

孙氏与燕王妃攀谈得越发投机,一时间,家长里短无所不言;南北见闻互道新奇。因而,说及开心处,自然笑语盈阁。

那笑声传至堂屋时,自然要进旁人耳朵。

却说这会儿,堂门左右那两个婆子眼睛虽盯着几位公子小姐,可脑壳里却转悠着别的事。就在阁子里笑声又起时,那周嬷嬷便将眼珠子转向了赖婆子。那赖婆子打眼角的余光里察觉有人望她,便也就此相望而去。

二人四目相交时,这头的周嬷嬷对其暗施了眼色,其间又不声不响地将脸子朝门外一甩,那头的赖婆子便似是心领神会一般,回头又在鸢儿袖上轻扯两下,随后便装作一副内急模样捂着肚子朝外指去。

“你个老脓包,总有放不完的坏水儿。”鸢儿一面低声笑骂,一面朝外一摆手,“快去吧,别脏了裤子,坏了新宅风水。”

赖婆子朝鸢儿胳膊暗拧一把,低声骂了句“死丫头”随即溜溜去了。

此刻,竹林院中一座临水的厅堂里灯火异样明亮。檐角下锦灯摇映,门窗里灯花摇影,直映得门前石栏下的池水灯辉摇漾。

此堂名唤“静妙”,地处碧水清幽之境,自是名副其实。

堂内,徐达与朱棣正隔着一张以整块的金丝楠木根雕成的七星嵌宝茶海相对而坐。

一侧,朱元璋下赐宫婢洪嫣正为他二人侍茶。

朱棣细细打量她的模样,凝眉之中若有所思。而这一神色却被坐在对面的徐达看得丝毫未落。于是他笑问:“燕王可是觉着此女眼熟?”

朱棣讶然,问道:“可是母后身边的侍婢?”他拍起脑门苦想,“名唤……洪……”

“回王爷,小的名唤洪嫣。”这侍婢欠身,婉然笑答,眉眼儿里却含几分羞涩。

“对,你瞧本王这脑子,真是块烂坷垃。”朱棣一面妄自菲薄,一面捏起茶盏滋溜一口茶汤。

徐达眼睛瞄着朱棣,心中却暗作思量。旋即拉起长腔道:“皇上与皇后娘娘体恤下臣,不仅赐与老夫这等豪宅府邸,就连娘娘可心的仕女都……”他刻意留了半截子话儿,引朱棣自行回味。随即又抱拳举目头上三尺,“我徐家唯能世代尽忠以报天恩呐……”

朱棣听闻,则顺水推舟,捊着那话说道:“常听父皇念道,当年盟誓之臣,唯岳父最为忠义,因而最得父皇置信。而今还看,满朝旧臣,独岳父圣恩日隆,此中自有道理。”

“满朝旧臣,独岳父圣恩日隆。”这话倒颇耐人寻味,说得再通透些:当年那些旧臣,除您老之外还剩几人?旧部之人多半不得好死——一个泥窝里的鱼,大都成了浮尸烂骨,仅存的几条,后福难料啊。”

此中深意,徐达已然参透八九。于是当即一笑,顺彼言而表此意,干脆明作敲打:“说到底,正应了那句老话,木不斜生心自直,斜生自有倒头时。别个不说,就说那胡惟庸,他若坐得端正,何来倒台?这君王待臣子,好比老父对儿子,只辨忠孝。”他说着,竟朝洪嫣一笑,“洪焉姑娘,可是这个理?”

突来一问,顿使洪嫣一怔,旋即莞尔一笑道:“国公之言譬如洪钟,力道入心。”

此言一出,直引得徐达和朱棣相继放声大笑。

朱棣明白,徐达那席话分明是在告诫他:老夫立场,绝对鲜明。此心所向,坚贞不移。无论你此来是何目的,心中有何盘算,都应就此打住。否则,他又岂会从一开始就借侍茶为由拿洪嫣来“挡道儿”?

这姜果真还是老的辣——辣得呛肺,更呛心。

至此,朱棣渐知:来日若想借徐达之力得道,恐多半是条绝路。然,迎头碰壁便作退缩又岂能是王者骨气?因而又想:对于眼前这块磐石,仍需勤下滴水之功。至于那被徐达拿来作障的洪嫣……两家院子一堵墙,终归谁家还两说呐。他这般谋算着。脑子里渐渐生出一套“双管齐下”的路数来。

可无论如何,眼下这出戏还是得唱个圆满不是?于是,便顺势再饮一口茶,并刻意细细回味一番,转而笑赞说:“这茶经洪嫣姑娘着手一煮,其中的滋味倒是越发香醇了。”说着又望向徐达。

徐达笑而未语,自顾慢饮,闭目回味。

洪嫣目露一丝浅笑,欠身施礼道:“王爷谬赞,洪嫣好生侍候便是了。”

……

花开三朵,再表一枝。

魏国公府东园,凤游阁。

此处乃是徐达偏房谢氏住处,西邻府主书房“一览阁”,南接随行小憩之所“老树斋”。今日乔迁之时,谢氏首选此院。原因有三:一者,此院距离徐达书房最近;二者,院中种植了一株名唤“绛纱笼玉”的绝品牡丹花王,且闻皇后宫中盆栽之株本出于此;三者,满园房舍此阁最大,且名“凤游”,当有“有凤来仪”之意。

谢氏,名唤谢翠娥,是个出了名的狂傲善妒之辈。其父谢再兴早年不仅为朱元璋麾下大将,而且为其亲家。当时,朱元璋亡兄之子朱文正已娶谢氏长姐谢翠嫦为妻。为攀高附上以固家族地位,曾有意将谢氏配与当时身为吴王的朱元璋。为此,本就自诩女中凤种的谢氏也一直对此心心念念,巴望有朝一日能尊享显贵。谁料,十七年前,朱元璋竟于谢再兴出征之时,将谢氏许与时任中书省左相的徐达为偏妻。此番举动着实惹恼了劳苦功高且又脾气火暴的谢再兴,于是其一怒之下倒戈叛降了朱元璋的劲敌张士诚,并一再领兵来犯,结果兵败被斩。随后,谢再兴五个儿子以及其弟谢五均被生擒,惨遭活剐。谢氏一族,终被屠门。独翠嫦与翠娥姐妹赖夫君情面,苟全活命。

故此,打那时起,谢氏便对朱元璋怀恨在心。直至八年前,她偶然截了刘伯温暗中写与徐达的一封密信,据此相挟,性子便越发乖戾起来。终致一日,徐府大乱,其子胎死腹中、徐达正妻张氏身中巨毒暴毙,便更凭可怜之身钻了可趁之机一跃成为府上女主,至此更是飞扬跋扈。

此时,凤游阁内堂里,正是遍地狼藉。谢氏正朝一个跪在座墩旁的丫头身上抬脚蹬去。

那丫头伏地呜咽时,又见她抓过桌上一只杯盏,径将里头茶水泼向对方面门。顿时,茶汤泪雨混流成河,使人不觉心生怜悯,倍感嫉恶如仇。

“啊!”丫头再度凄声惊叫,谢氏手中的茶杯已然在其脚边摔个瓷片四射。于是她赶忙爬向其脚边哀求,“夫人饶命,都是小的不好……””

谢氏猛朝她一啐,指其眉眼儿大骂:“你们这些小娼妇!没一个顺坑屙溺的种儿。”抬手又死死狠揪那丫头发髻猛地摇撼,唾沫星子肆意飞溅,“驴交马媾的贱金沟!”一时间,邪火儿脏词儿泼洒一地。甩手时,直把那丫头㧐个仰面朝天,“扑通”闷响。

那丫头实在屈辱难堪,故而又扒腾起身子冲她声泪交加道:“夫人搁外面招了邪魔,便拿着软砸绞棍。当真是娘儿们里的好汉,大可再寻那盐咸醋酸的本主儿去死磕,犯不着拿我个下人作贱!”接着,又是一通呜咽。

对方一席话,正中谢氏心门。直激得她两眼怒火,愤然起身欲朝其扑去:“反了你个死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夫人!夫人!”这节骨眼儿上,赖婆子钻进屋来,忙将她死死抱住,“夫人,您这般金贵之人,犯不着被这小蹄子脏了手脚。我来……”说着,回手便抡向那丫头一巴掌,当即便是一声脆响。

“姑母!”丫头捂着碳灼一般的脸面哀号。

“你个死丫头,还不快向夫人认错?”赖婆子一面朝小丫头挤眉喝斥,一面推着谢氏落座周旋,“夫人消消气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鹬儿她年幼不懂事,自落胎包就爹死娘亡的,自然缺少教养,夫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她计较……”言至于此,这婆子顿时老泪纵横,可那脚跟儿却暗朝鹬儿磕去,示意她赶紧赔罪告饶。

可鹬儿听赖婆子提及其爹娘来,只顾着捂脸哭丧,声泪越发凄怆。

“我早就瞧她是个虼蚤耙子扫把星,不想今日,竟跟那些贱货一道儿拔锅攮灶地呛我呀……”谢氏横着膀子指其怒泄满腔怒气。

赖婆子忙挽其臂,巧言虚乎:“鹬儿本是咱自家蹄子,怎敢胳膊肘子朝外拧?她素日里常跟我说,打进府来,全府上下数夫人待咱娘儿们最亲,这辈子就算当牛做马,也要报夫人恩情呢。”

谢氏听她这般说辞,便也信以为真。当即打鼻孔里倾泻出一股气来,指着鹬儿骂道:“死丫头,还算你那良心没被狼吞狗食喽。”说着,一屁股拍在坐墩上,朝向赖婆子甩甩手。

赖婆子会意,忙朝鹬儿卜楞一脚,“死丫头,还不快去拿帚子来拾掇拾掇?”见鹬儿坐在地上哽咽,又是一声大喝,“快去!犯宁的东西。”

这一喝,直惊得谢氏顿抚心窝,骂道:“你个死老鸹,吓死我了!”

“都是老身不好,夫人莫惊,夫人莫惊……”赖婆子一边抚弄其背,一面回头又向鹬儿抛去两眼厉色。鹬儿见她那般嘴脸,便爬起身来,怨恨相加地去了。

谢氏横着眼,直至盯她步出门去,方转过头来问道:“那贱货可是去了逐月楼?”

赖婆子忙拍马答对:“夫人真是料事如神,这会子尚与三夫人说得热乎呢。”

“可曾听见她们说了什么?”

赖婆子抖开一脸褶子回道:“一见王妃进门,那三夫人就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一个劲儿地诉苦叫屈呢。”

谢氏一掼桌子,咬着后牙槽骂说:“这个贱货,我就猜她没憋好屁。打她进门那天起,就揣着鬼胎呢。”

赖婆子逢迎:“就是。老身还记得八年前,添福少爷刚夭亡,她就鼓动老爷给她那四公子取了‘增寿’这名字。这明摆着就是想把夫人气死,她好来个鸠占鹊巢不是?”

别说,这婆子倒也会咬文嚼字。可是她却没想道,正是这“鸠占鹊巢”竟使谢氏脑子里忽地闪出燕王妃那句“山鸡效凤,反成麻雀”。因而,乍一听那个“鹊”字,顿觉被戳了烟灶,当即连声斥骂,“呸呸呸!狗嘴里乱吐浑屁!什么‘鹊巢’?我这儿明明是凤阁!”

赖婆子一听那话,赶忙赔上老脸自骂道:“是是是,都怪老身这臭嘴误吃了麻雀屎,麻翻了舌头……”

这婆子本想自贬身价换个主子乐呵,却不想这马屁竟然拍到了马蹄子,反招谢氏一记耳光。

谢氏怒指那葫芦脑袋:“我看你们今天是合着伙地气我!存心拿麻雀来恶心我不成!”

赖婆子自知嘴贱,慌忙跪地抽起了自个儿嘴巴赔情。

见她不住央求,谢氏眉头一拧,顿吐满口燥气:“别废话!起来答话。”赖婆子麻溜地起了身,也不顾揉揉那一脸火辣的赘肉,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哈腰,暗咽恨气。

“那两个贱人还说了何事?”

赖婆子似是被那一记耳光抽浑了脑仁儿,一面思忖,一面作答:“她们……哦,她们还提到了四夫人,说是个西域货。还说是她此行并未回京,是因送她老娘的尸骨还乡去了,估摸着两月后就会返回京来。”她这般回禀着,刻意凑近谢氏耳根,“听说……她已生下了个丫头。”

谢氏咬着牙骂道:“这府中的娘们已然够我受的了,这一下,又弄进来两个!老天开眼,让她们死在道上算了。”她这厢刚咒完,又朝那厢追问,“老爷那头正在做甚?”

“这会子正在竹林院招呼着燕王喝茶呢。”赖婆子说着,话里渐显出献媚的笑气儿来,“听说燕王进府前打马上跌下来,把袍子都摔破了。”

谢氏一听这话,倒是解气地笑了。忖度道:“好好的,竟能从马上掉下来——这也算是老天有眼呐!哪日再从那马上掉下来,摔个一命呜呼,那小贱人没了仗腰眼儿的,看她还如何猖狂?”

……

言转竹林院,再说静妙堂。

且说这会儿,朱棣好端端的竟平空里一个喷嚏,这动静来得实在突然,惊得洪嫣手中茶器差点掉落下来。

朱棣侧目见了洪嫣的反应,脑子里噌地钻出一个念头:刚才心中谋划的第二套路数应是时候实施了。

于是,他借着这股子神来之气,又故意连打两声。

这时,只见洪嫣忙在桌上捏了茶巾,递到朱棣面前。朱棣抬起头,深情相望,目中渐溢秋波,慢慢显现出一丝如同少年时的萌动之色。

四目相望时,洪嫣的手打半空里悬了半晌,才见那朱棣缓缓接过帕子,连同她的手一并纳入掌中,顿致其颊上绯云,面展红晕。

朱棣深知:这套路数开始奏效了。前文里,未尽述此女容貌。且看此时,作者一首《梦横塘·情婢春心》细话其百转风情:

『面展红香,心转韩香(2),都作袖底沉香。惟遣茶香,期那厢、娇客怜香。

霞满天门(3),意满天仓(4),情满神光(5)。仆从(6)与妓堂(7),娇羞渐溢,更无须、上红妆。

纤纤玉手微凉,暗牵有情郎,骤暖心肠。却忘那人,早已是、他人东床。

倘是醒,又有何妨?宁把春心渡横塘(。今生到底,如梦一场,莫失眼前王!』

却说,就在这二人蜜意正浓时,便听堂外传一声咳嗽。直惊得洪嫣慌忙抽了手,羞赧地退至一旁。

朱棣抬眼望时,只见轩窗外,徐达一边拭手,一边朝这厢行来。借这片刻时机,朱棣就像吃定了猎物一般,目光里荡出些许醉意,暗对洪嫣痴痴地笑了。

待听闻徐达步子已近堂门,他才刻意提整衣衫,含笑坐定。而打那余光中,他分明看见,洪嫣也在偷偷瞥看与他。

徐达落了座,笑说道:“这丫头的茶艺果然了得,这香茗经她亲手一泡,竟使老夫不觉贪了杯呀。”他琅琅两声爽笑,抬手便在旁边的锦盒里提起那本《茶经》,笑望朱棣一眼,“我看这宝贝还是物尽其用,赠与洪嫣姑娘如何?”

朱棣听闻,忙赔笑说:“岳父安排,随心就好。”

……

下言再转,东园凤游阁。

却说这会儿,金钊刚刚跨出门去。此时瞧去,只见谢氏身旁的条案上多了个见方一尺有余的榆木官皮箱,上头还上了锁,钥匙就搁在她的肘边。

“你若中意,就赏给你罢。”谢氏瞧着那官皮箱哼出一声冷笑道。

赖婆子忙作推却:“夫人莫要折煞老身,如此贵重之物老身岂敢笑纳?”

谢氏不屑一顾地笑了,攥着钥匙在箱盖上敲敲打打地说:“没瞧见吗?不过一个榆木箱子,里头能搁着什么好玩意儿?”

赖婆子躬身提醒:“再怎么着也是宫里赏的,夫人还是看看好。这箱子固然俗气了些,也不见着里头的物件儿就俗套啊。”

谢氏抬手将钥匙丢给了她,甩了个脸子示意说:“那就打开瞧瞧吧。”说完,自顾端起一杯新茶来,慢慢悠悠地呷上一口,对那箱中之物连看都不惜得看上一眼。

赖婆子急不可奈地启了箱盖,望向细瞧时,不觉一阵唏嘘。旋即,瞪起斗大的眼珠子朝谢氏叫道:“夫人,您快瞧瞧!”

“瞧什么瞧……”她说着回头一瞥,当即也是一阵错愕,“啊?……”此时再看,她那嘴巴竟已阔得见了喉咙。

但说那箱子里装的本是一顶宝冠。珠花跃金,翠云坠玉,珍珠生辉,博鬓流光。冠顶九龙衔着玛瑙坠,额前四凤振翅欲飞天——更令人叫绝的是:冠额上,一颗随珠正发出盈盈的蓝光来。直喜得谢氏口生涎水,忙不迭探进手去将那宝冠捧了出来。

这景象,看得婆子也随之满怀兴奋,一个劲儿赞叹:“真是世上少有的宝贝啊!”转而又连声催促,“夫人,快戴上,让老身开开眼。”

谢氏美得已如那冠上的凤凰,摇摇摆摆,情难自禁。

须臾,这主仆二人一个手捧金冠,一个怀抱榆木盒子,一溜烟地溜向了梳妆台。

谢氏屁股刚着凳儿,就立马对着铜镜将那宝冠扣上头顶,再瞧其脸盘已然美得跟朵花似的。

这般形状,也引得赖婆子顿绽满脸褶子,连连奉承:“此冠戴在夫人头上,真是绝配呀!”

谢氏自对镜子将身子扭了又扭,又是一席得了便宜卖着乖的品头论足:“这宝冠倒是极好,只是大了点……”

欲知后来何事,且待下文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