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爷爷

  爷爷奶奶住在贝贝家附近的一个小区里,那是栋双室的老房子了,是早些年爷爷还年轻的时候赚下的,老式格局,里外两个不一样大的房间,中间一个狭长的过道,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过道。

  他们住进去的时候,贝贝还是个板凳高的孩子,会在面板上来回的滚,滚得一身面粉。那时候奶奶的头发还是黑的,小姑娘站都还站不稳就会欠欠的给奶奶找白头发拔下来。奶奶是地主家的小姐,走起路来好看极了,跟所有人的奶奶都不一样,手臂会搭在身子靠后的位置上,显得她优雅而漂亮,这让人特别的骄傲。

  奶奶喜欢稍微有些跟的皮鞋,擦得像百货厂商里还没卖出去的鞋子一样,铮亮铮亮的,她头发也总是梳打整整齐齐,像是摸了桂花油,妥妥的贴在脑袋上,不留一丝的毛躁。

  有一天奶奶突然要和爷爷分屋睡觉了,这两个任性的家伙便真的就分屋睡了,四个孩子也都不吭声,那是种尊重也是作为母亲的绝对威权。

  ——

  奶奶比爷爷大两岁,属虎,爷爷属龙,正应了那句话,龙虎斗了一生。他们之间总有掰扯不明白的道理,但是他们从来也不吵吵,各有各的生存之道。

  “那古怪的老家伙!”奶奶就爱这么说,她会轻轻的撩起眼皮来,像是很不屑的晃晃头,当面背后都这么说,可爷爷就从来都没听见过。

  许是遗传基因作怪,像奶奶的妈妈一样,奶奶早早的便开始忘事了。刚开始的时候,她只是记不得些小事儿,没人在意那些,后来她便开始分不清自己的家人了,不记得今天是哪一天,也不记得刚刚吃过饭。

  爷爷不让任何人插手,坚持自己一个人照顾奶奶,不和任何子女同住,也不让任何人来家里照顾。他身体一直挺好的,什么都不用别人,还每天接送贝贝和弟弟上下学,唯一的毛病就是耳朵不太好了,到后来别人说的话他几乎都听不见了。

  想象一下无声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贝贝总有些心酸,普通人怕是很难体会吧,家里的孩子们也因为这个渐渐少了与爷爷的沟通。他会一个人搬把凳子,坐在屋子的一角,看着大家伙围着奶奶有说有笑的,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他就好像能感觉到似的,他会跟着乐乐,也不言语,却也不离开。

  ——

  记得奶奶尚且记事的时候就总是反复说到她跟爷爷年轻时候的故事,她说他们结婚的时候,她只有十八岁,爷爷才十六。成亲的那天,奶奶从盖头里看见比自己还矮,发育还不大健全的爷爷,嫌弃的想:“就这么个孩子呀!”

  但奶奶说,爷爷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无论下地干活,还是后来的逃荒逃难却总是护着奶奶。他们那代人,大体是不知道情爱为何物的,奶奶对爷爷说得最多的话,都是恨和埋怨。奶奶渐渐忘记了贝贝,然后是忘记贝贝的爸爸,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什么是名字,什么是什么,有什么区别,再后来已经没有人能知道她还能忘记什么了,好像把这世间的一切都又抛了回去,但她竟清晰的记得年轻时和爷爷间的一切恩怨,脑子稍一清醒,就反反复复的讲给别人听。

  像闯关东那个电视剧里演的一样,爷爷把一个男人该做的事都做了,想来也不全是好事。他和奶奶也是从河北闯关东到东北来的,在外面都做过些什么,奶奶在家里是不知道,她也从来不问,奶奶就只管照顾好家里,做好饭等他回来吃,带大了四个孩子。

  奶奶针线活做得好,几十年来,几代人的棉衣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她的针线在街里街坊出了名,小时候好多人都夸赞贝贝的棉袄,说是做工针脚都是少见好功夫,她就只是抿嘴笑笑,从来不接别人的活,也从来不说一句多余的话,这一做就是几十年,直到她不再记事为止。

  奶奶爱吃肉、爱喝酒,每日无酒无肉不欢。爷爷一直给奶奶买肉、买酒,只要生活还过得去,钱多的时候买些好的,钱少的时候就打散装酒,后来他也走不动了,不能再下楼了,那时候奶奶也把酒是啥都给忘了。

  爷爷笑呵呵的看着奶奶吃了肉、喝了酒,有些微微的小醉后,便是一堆的牢骚。这时候爷爷便什么也不说,一个人回到他的小屋里,把半导体打开,放老大老大的声音,举到耳朵边上,也许这就是他耳背的真正原因。

  爷爷耳背以后只有贝贝还会跟他聊天,爷爷说爷爷的,贝贝说贝贝的。

  “中央又有新规定了。”爷爷大声的告诉贝贝,好像她也听不清一样。

  “中央规定啥了?”

  贝贝凑到爷爷的耳边上,更加大声的嚷嚷,爷爷便伸手拍拍耳朵,笑得鼻子眼睛都挤在一起:“听不清啊!你上班了?”

  “嗯!是啊!”

  “哎呀!半导体里讲评书啦!你拿过来听听。”

  “行!”贝贝吆喝着,把半导体拿过来。

  ——

  都还没进家门呢,大姑又来电话了,父亲赶紧过去接了起来,手便不可抑制的抖,一切该来的还是会照常的来,无论人们是不是真能承受得了。

  “哥,你们刚走,爸就不行了。”

  大姑是看着爷爷走的,那深深的刺激了她,她哭得最厉害了,也许也是害怕。爷爷好像就只是为了见见亲人的最后一面,不知道为什么,贝贝总是这样觉得,然后又不想让那么多人看着自己离开,所以他才撑着,骗了大家。

  贝贝没有去见爷爷最后一面,她陪着奶奶在里屋里等着。外屋忙忙活活的,从奶奶屋里的房门看过去,透过那条狭窄的过道,灯光总是苟延残喘的,可有可无的,原是本来也看不清些什么。

  救护车来了,下来几个穿白衣服的,跑上了六楼,也没抢救就又走了,哭声一片。贝贝回头看着奶奶,她使劲的笑了一下,想来是要掩饰些什么,可奶奶就流泪了。

  她虽然忘事,自是不糊涂的,老太太是个大家族的小姐,她挺直了脊背,点了跟烟,使劲儿的嘬了两口,抿了抿嘴,咽了下口水,伸手抹了抹眼睛,低头看着自己苍老的手指上眼泪留下的痕迹,来回的抚摸着:“我合计我能先走呢!”

  她那样子像是委屈,她抽动了嘴角不知道是笑是哭,她已经不认得贝贝了,她不知道坐在旁边的人是她的孙女儿,她说:“老头子走了,我靠了一辈子了,终是让我给靠没了。”

  第二天,楼门前搭起了灵棚,一屋子的人出出进进的,奶奶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啥的,一直问贝贝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就来咱家里折腾上了。她一早便忘了爷爷已经走了,也顾不得旁人在家里来回的翻腾,她只专心在厨房里熬粥。

  粥熬好的时候,一股子温软的稻香,奶奶用勺子从锅底舀起一口,送到嘴边上,吹着热气尝了尝说:“去,把桌子给你爷爷放上,粥够烂了,他能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