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长揖不拜韩荆州

第69回

拦街争唱白铜蹄

长揖不拜韩荆州

(太白编年:玄宗开元22年/34岁)

李白来到襄阳城,已经天黑,找客栈住了一宿,第二日早早起床,吃过饭,找到少府衙,设刺请见。不一会,马少府亲自迎出来,执手笑道:

“正好有些好友到我这来,都是文人雅士,今天咱们小聚一次,也算为太白接风洗尘。”

李白这才仔细看看这位马少府,长得团团圆圆,一脸和气,虽穿着官服,不摆一点官威,李白欢欢喜喜,和他走到署内,寒喧过后道:

“马公与韩大人相熟?山公楼之会缘何而聚?”

马少府笑道:“我与韩大人本是契友,他身为荆州长史,兼襄州刺史、山南东道采访使,来襄阳体察下情,于公于私,我都应尽地主之谊,盛情款待,何况韩大人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威望极高,自当招集本地才俊陪侍,如有一二龙蟠凤逸之士得其荐举,也是我公德一件。”

李白点头道:“马公体察细微,设想周全,心系后|进,令人敬佩。”

说着话,马少府派衙役四处通知,不一时,所请之人陆续到来,马少府对李白笑道:“请来的这些人里面,大都读过你的诗文,敬佩不已,平时总说渴望一见,其中不乏豪饮之士,太白可要做好准备。”

先来的有人听了这话,接道:“久闻白公大名,说是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杨马,才思敏捷,不让陈王,出口成章,据传斗酒三百篇,恨不登时飞觞劝饮,洗耳聆听。”

李白听了,并无惊宠之色。

人到齐了,太白被众人拥着,来到城中豪华酒楼,分宾主坐定。李白自是由马少府陪着,位于上首,也不推让。有两个伶人抱着乐器在旁边坐好,弹起劝饮的曲子,马少府叫小二把店主找来,说:

“店家,把你们店里所有歌伎伶人都给我叫来,今天我全包了,多给你银两就是。”

先是餐具摆上来,只那盛酒的器具就有鸬鹚杓、舒州杓等,都是最高档的,用来喝酒的是美伦美奂的鹦鹉杯,用来温酒的,是精致的力士档。丰盛的酒菜摆上来,开始压糟取酒,相互劝饮,一时笑语喧哗,好不热闹。李白说起昨日大堤所见,复吟一遍《大堤曲》,博得满座喝彩。众人一直喝到偏午,仍然没有尽兴,有人提议道:

“白公,咱都是本地人,当学山简那样,不饱醉,何须归?忘形歪冠不说迷。”

有几个人当即诵起襄阳童谣:“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时时能骑马,倒着白接蓠。”

“白公,”一人起身敬酒,“你胸怀经济之才,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何时奋公智能而成辅弼,可不能忘了在座各位。”

李白举杯笑道:“细究起来,酒比禄位重要,没看见咸阳市中临刑叹黄犬的李斯?没看到岘山顶上羊祜那已经朽蚀的堕泪碑?即使是得遇神女的楚王也早已不在了,万般皆虚幻,唯酒才是真!”

李白酒兴已浓,刚要张口吟咏,又有一位说道:“城西有一处酒家,特色菜是汉江水鲜,时间尚早,我们再挪席那里品尝如何?这次必须我来做东。”

众人立即响应。也有怪此人犯呆的,没注意到太白要即席赋诗,不然,正可早享耳福。李白是贵客,大家纷纷敬酒,自然多喝不少。马少府让人把自己最好的一匹马牵在路边等候,对李白笑道:“当年曹彰用美妾换一匹千金骏马,可见,好马比美女更加配英俊。”李白也不推让,更不让人搀扶,只管摇摇晃晃往出走。马少府临行时还不忘吩咐店家:

“那家的鱼好,店面却小,酒不见得比过你家,白公爱喝,给他装上一壶,挂在车的旁边,你家这些歌伎伶人也要坐在后面车上奏乐陪行,钱我先付你,自然要多给一些,你看怎样?”

店主见有银子赚,哪有不答应的,接了钱,一一照办。

一切准备就绪,众人从酒家鱼贯而出,正日落西山。李白真是醉了,店前甬路上罩着长长的花廊,满架蔷薇,一院馨香,李白一边跟旁边的人说话,一边歪歪倒倒,头巾接篱帽早被廊柱花藤碰歪。一群孩童看见,纷纷跑过来,迎在李白前面嘻嘻哈哈唱道:

“襄阳白铜蹄,

反缚扬州儿

……

白铜蹄,

白铜蹄,

踢踢踏踏白铜蹄,

歪戴帽,

花下迷……”

马少府上前驱赶道:“你们怎么都跑过来了,快到一边玩儿去!”

孩子们不散,接着唱道:

“不笑我,

不笑你,

只笑山简醉如泥。

此公来,

山公去,

叫人可笑又稀奇……”

李白歪戴头巾,走过孩子,被人扶上马去。一队人往前走了,那些伶人坐在车上,吹着劝饮歌跟在后面。李白醉眼蒙眬,望向岘山汉水,优哉游哉,口中不禁哼起《梅花落》的曲调,继而吟道:

落日欲没岘山西,

倒著接蓠花下迷。

襄阳小儿齐拍手,

拦街争唱《白铜鞮》。

旁人借问笑何事,

笑杀山公醉似泥。

鸬鹚杓,鹦鹉杯。

百年三万六千日,

一日须倾三百杯。

遥看汉水鸭头绿,

恰似葡萄初酦醅。

此江若变作春酒,

垒曲便筑糟丘台。

千金骏马换小妾,

醉坐雕鞍歌《落梅》。

车旁侧挂一壶酒,

凤笙龙管行相催。

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

龟|头剥落生莓苔。

泪亦不能为之堕,

心亦不能为之哀。

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

玉山自倒非人推。

舒州杓,力士铛,

李白与尔同死生。

襄王云雨今安在?

江水东流猿夜声。

前后左右的人听了,纷然喝彩:

“哦,果然名不虚传!”

“出口成诗,鬼出神入耳!”

“聆听天仙之辞,我等得享耳福了!”

……

不说那些人如何众云烘月一般,引李白再去续饮醉吟,只说这日,襄阳才俊聚到山公亭会饮,管弦齐奏,莺歌燕舞,好不热闹隆重。韩朝宗终于到了,缓缓走出乘舆,慢步登上台阶,向亭内走来,但见:

身穿紫袍曳蟒带,粉底朝靴脚下踩。缓缓升阶如祥云,不怒而威本自带。群贤翕习鸟归凤,列岳接轨似趋来。飘然自有周公风,走马常能荐贤才。大唐因有此公出,庙堂济济栋梁材。

陪在韩朝宗身侧的还有一位,马少府悄悄告诉李白:“此人乃襄阳少府姓李名皓,现在韩大人手下做县尉,太白可与此人连宗成本家呢。”

众人早迎上前,将二人接到山公里面,落座后马少府把在座的人一一介绍给韩朝宗,人人受宠若惊,高揖而下拜。到了李白,马少府介绍道:

“这位年轻人姓李名白,蜀中绵州人,二十几岁诗剑双绝,师从东严子,独受《长短经》,路拜许国公,得其高评为:蜀中二杰,赵蕤数术,李白文章。二十五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览古千里,遍结公卿,与李邕、胡紫阳、玉真公主等交谊甚厚,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心雄万夫,作有《大鹏赋》,以明高远之志。”

韩朝宗听完,微微颔首,再看李白,从容立起,将双手向上高高拱起,以示敬意,口中说道:“蜀中李白拜见韩大人。”直至说完,拱起的双手也未拜下,便坐下了,乃是不屈己,不干人,平交王侯的意思。

韩朝宗听后,并无表情,只是口中说道:“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举。”语间模棱,令人揣摩。

席间,马少府恭请韩朝宗道:“韩大人制作牟神明,德行动天地,如周公再世,躬于吐握,如此盛会,千载难遇,正是我等福分,愿听荆州大人指点。”

韩朝宗笑道:“坐中皆为才俊,老夫自当避贤,大家还是先谈谈各自的志向所学吧。”

听如此说,众才俊争先恐后,纷纷然,各展所学所能。李白见无人再说,这才站起,词气纵横,语惊四座,说得韩朝宗也时有所动。李白见韩朝宗向自己点头,抓住机会,举杯相敬道:

“韩大人在上,我听天下言谈之士聚在一起总是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今日一见,信矣。我与崔宗之早已结为契友,他对大人景仰之至,逗起我极强的向往之心,也想趋就,一登龙门……此间言不尽意,容后细述。在这里,请允许李白先向您恭敬一杯,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

韩朝宗也端起酒杯,连说:“年轻人,坐下喝。”饮下杯中酒,和悦地问了李白许多事情,李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答如流,妙语若珠,显得在座各位才俊,如泥丸对明珠,黯无颜色。

会宴欢洽,席间,李白又与那位襄阳少府李皓连宗,结成从兄弟,李白定好改日到荆州登门拜访。

韩朝宗与李皓当天走了,同下荆州。李白回到宿处,乘兴铺笺研墨,先迎头写下“与韩荆州书”五个字,略一沉吟,墨落纸上,道是: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所以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脱颖而出,即其人焉。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皆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

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昔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即辟荀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山涛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先代所美。而君侯亦荐一严协律,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白每观其衔恩抚躬,忠义奋发,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傥急难有用,敢效微躯。

且人非尧舜,谁能尽善?白谟猷筹划,安能自矜?至于制作,积成卷轴,则欲尘秽视听。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荛,请给纸墨,兼之书人,然后退扫闲轩,缮写呈上。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幸惟下流,大开奖饰,惟君侯图之。

李白写后封好,小心带在身上,便登程向荆州出发。

此一去有分教:

鲲鹏本待出幽溟,

扶摇借力上云海。

何故届时无弱风,

大翅至今遮蒿莱。

不知李白去荆州专程拜谒韩朝宗结果如何,能否再会李皓,请看下回。

【著后手记】

本回所录李白诗原题《襄阳歌》,书表原题为《与韩荆州书》。笕久美子《李白年谱》载:“七三四年(开元二十二年)李白三十四岁。春,游襄阳(今湖北省襄樊市),希求当时颇有声望的荆州(今湖北省松滋县至石首一带的长江流域)长史韩朝宗荐引,无果,与在韩朝宗属下任县尉(县的警察署长)的李皓结识,复求其援助。”本回据此演述,是太白“不屈己,不干人,平交王侯”的一次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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