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草木惊心

第三回为避仇举家迁蜀地所过处草木也惊心

(太白编年:武周长安4年/4岁)

沉沉的夜幕笼罩着碎叶城,连夜风也好像停止了,除偶尔几声犬吠外,没有一点声息,仿佛一切都睡着了。大野客手扶剑柄,穿街过巷,疾行如飞。

此时的陇西院院内,一片灯笼火把,站满了街坊邻居,年轻力壮的全拿着刀枪棍棒。家丁护院个个神色不安,守在各道门窗的紧要处,老家院曹大叔往来叮嘱。一位年轻人从大门外跑进,问曹管家道:

“曹大叔,出了什么事?”

曹管家对他摆摆手:“大家问的都是一个问题,好,你先等一下,我这就告诉你们。”面对众人道,“大家不要乱!听我说,刚才来一个贼人,手使宝剑,在房顶和我们东家斗了一会儿,然后掉头跑走,我们东家追他去了。这里有护院,不缺少人手,有那腿快脚快的,请火速帮着跑去看一看,有什么紧急情况,望速来相告!”

一位中年人道:“曹大叔,他们朝哪个方向跑去的?”

曹大叔说:“往西,估计跑出郊外去了!”

那位中年人振臂大呼道:“想帮大野客的,请跟我来!”

人们纷纷向中年人跟前聚拢,中年人手握一根哨棒,带领众人冲向大门。正在这时,大野客飞身闯进,目光迅速盯向站在台阶上的曹管家,急切问道:

“曹大叔,夫人和孩子呢?”

曹大叔如释重负道:“东家没事吧?平安回来就好。夫人孩子都在室内,我怕出意外,让人将窗门都牢牢守住了。”

大野客舒一口气,对众人抱拳施礼道:“多谢各位高邻赶来相助,半夜三更,惊扰大家了!贼人已经逃走,估计不会再来,各位快回去睡觉吧!”

岳氏在室内正紧紧搂着女儿月圆,泰儿伏在她的腋下,庚儿手拿木剑向窗外张望,忽然惊喜地跳起来,大声道

“妈妈,爹爹回来了!”

岳氏惊喜地说:“真回来了?看清楚了?你爹爹怎样?”

庚儿又细细看一看道:“好好的。听,他说话呢!”

岳氏急忙凑向窗前,往外看一看,笑了,眼泪跟着流了出来。不一会儿,门被推开,大野客踏进室内。

岳氏擦一擦泪水道:“谢天谢地,总算平安回来了。那个贼人呢?”

大野客尽量平淡地说:“被我刺伤,逃跑了。”

岳氏非让他说一说详细经过,大野客只好叙说一遍,最后道:“想不到那阴定最后使一着金蝉脱壳之计,让他逃走了。”

“不然,你能杀他吗?”岳氏问。

“我也不知道。”大野客说。

夫妻二人安抚孩子睡下后,熄了灯烛,也双双躺上床去。月光从窗外斜进来,正好照在他们身上,两人无法睡着,便喁喁相谈。

大野客深思熟虑道:“夫人,那阴定上门寻仇,不消说,事先已经摸清咱们的底细。依我看来,他发现咱们住在这里,时间一定不长,除他自恃武功过高,不肯劳烦别人做帮手外,还有一层,就是担心我们重新在他的视野里消失,或和当朝取得联系,才迫不及待前来寻仇灭口。这样说来,此地不宜久留。阴定负了重伤,一时半会不会重新找上门,这是我们离开的最好时机。”

岳氏愁眉不展地说:“我们已经搬过不知多少次家了,这次还要迁到哪里去呢?”

大野客口气坚决地说:“叶落归根!我们原本是中原人,最终总要回到中原去,不然的话,眼看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就会误了他们的前程。”

“我也觉得是哩。”岳氏表示赞同,“尤其庚儿,很少见像他这样伶俐的孩子,就说习诵《六甲》吧,泰儿本来也很聪明,而庚儿只用了哥哥一半的时间还不到。你不知道,他还偷偷模仿你练剑呢,有些套路学得很像……只是,中原那样大,我们又有家不能投,到哪里安身呢?”

大野客道:“不瞒你说,夫人,上次我去西蜀倒卖大邑瓷器和蜀锦时,已经在绵州彰明县的清莲乡置办好可观房产,此时迁往那里正是时候。蜀地也算你的故乡呢!”

“我的故乡?”岳氏有些迷惘,“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也难怪,当时我父亲把你捡回来的时候,包在一块蜀锦里,还没月圆大。那时我还没跟父亲学习经商,不然一定会跟他老人家去蜀地,我要是亲手把你捡回来,那该多好!”

岳氏笑了:“美得你,还不到十岁就想当商人!也亏你成婚晚,不然我可做不成你的夫人了。”

大野客感叹道:“是啊,我和父亲一样,生来就颠配流离,成婚都很晚。”

岳氏感动地说:“哎,从小你就待我好,这次回中原,你先考虑的又是我……我是说,你应该先为孩子们着想才对。”

大野客道:“你放心,那地方山环水抱,幽丽异常。地灵是人杰的一个绝好条件,庚儿他们需要那里的生活环境。人不自杰遇而杰,大造化除了遇地,还要遇人。岷山有一位远近闻名的隐者,人称东严子,有经天纬地之才,与我是莫逆交,我的剑术就曾受过他的指点,我打算将来让庚儿拜他为师哩,也不辱没了祖上赐给的贵胄之身。”

岳氏听后,喜悦地说:“想不到夫君已经未雨绸缪,谋划安置妥当了。”转而又有些忧虑,“可从这里到西蜀,要历尽千山万水,我们有那么多金银财宝要带,不知要经历多少凶险呢!”

大野客语气仍很坚决地道:“虽说如此,大计已定,就不容再做更改了。再说,孩子们要成大器,正好可以借机历练一下。去西蜀的路我已经走过几回,哪次不是满载财物?就我手中这把宝剑,再雇几位得力人手,可保无虞。只是你又怀身孕,这苦恐怕就要多吃些了。”

岳氏感叹地说:“为了避仇和不获罪于朝廷,保证一家人安然度日,只有如此了。”

“是啊,”大野客道,“先前要和皇家相认时还顾虑重重,何况眼下是武氏当政,一片腥风血雨,我们李家人身居庙堂的尚且人人自危,何况似我们这等身份尚待辨明的泛泛之辈呢!”

“那,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岳氏问

“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你还雇本城镖局的人吗?这些贵重的东西,要装几车?”

“是的,本城镖局中个个都是高手,尤其是那位摩哆拔,非常可靠。我打算用一辆车拉你和孩子,另外三辆用来拉东西,四辆车都让镖师兼作驭者,我和曹大叔骑马,一个在前,一个殿后,可保万无一失。”

夫妻二人计议已定,不容耽搁,第二日便张罗将宅院出手,价钱分外便宜,自然当天便找到买家。带不走的笨重之物皆散给了邻居,一时,陇西院大门里里外外,邻里们出出进进,从大门里走出来的人或搬桌椅,或搬橱柜,或搬缸瓮,或拿瓢盆。有一位老妇人刚刚听说,走到门前,问那位往家搬东西的中年人道:

“大野客家发生什么事啦?怎么都来搬取东西?”

“听说要搬走,连这座大宅院都卖了,把这些旧物都散给咱们左邻右舍了。”

“好好的,怎说搬就搬了呢?这样急,要搬往哪里?”

“这个……大野客没有说。”

此时,在陇西院大堂中,所有仆从都聚拢在这里,老管家曹大叔站在前面,对众人道:“各位,东家又多发给每人半年工钱,各位过后能念个好就行了。至于东家要搬往哪里,连我也不知道,估计很远吧,否则不会把你们全都遣散,东家也舍不得你们啊!”

众人纷纷道:“东家去哪我们都愿意跟着!”

一切准备停当,这天夜里,接近黎明时分,陇西院大门悄悄打开,大野客胯下骑匹枣红马,腰悬宝剑,第一个走出。接着走出第一辆车,车舆的窗帘从里面被撩开,庚儿手拿木剑往外探看,透过车窗,可看见岳氏带着孩子们坐在里面。后面又接续走出三辆车,上面伪以平常家用之物,下面不知装着什么。四辆车的驭者神色凝重,跟前皆放着宝剑,最后那辆车的驭者是摩哆拔。曹管家骑在一匹黑马上,身背一口宝刀,谨慎地跟在车后。

大野客引四辆马车来到城东门前,守门者迎出来,大野客跳下马,走上前,递给他几锭银子。守门者伸手接过,道:

“大野客,您太客气了,你昨天已经给过不少。”

大野客道:“拜托了,让我们悄悄出城就好,如有人问起,尽量别告知我们走去的方向。”

守门者点头,打开城门,大野客重新骑上马,引动四辆车鱼贯而出。

十几天后,大野客的车杖已换成驼队,走进茫茫大碛地,这里不见一棵树木,连蒿草也很少,风沙凄厉。大野客骑在头驼上,引着后面的驼队向前行进,不时回头照看一下。他走着走着,向前瞭望一会儿,忽然使骆驼停下,转过头向分骑在各匹骆驼上的四位镖师喊起话来:

“各位!我们已经走了十几天,后面虽然没人追来,但已经走到大碛地了,这里是强贼出没之地,有许多商旅在此命丧黄泉,大家要提起精神,看好整个驼队!”

四位镖师齐声答道:“好的!”

这日,他们走到了大碛地与沙漠相交地带,眼前更见荒凉,沙丘开始见多,风沙弥漫,日色昏黄。大野客向前面那个沙丘望去,不觉一愣,细细地看了半天,将头驮停住。原来,那里似乎有个人影露了一下脑袋,又缩回去了。大野客一手握住剑柄,面对整个驼队大声道:

“把骆驼停住!”

摩哆拔待骆驼停下`,问,“东家,怎么啦”

大野客道:“前面沙丘好像有情况,你去探视一下,一定要多加小心!”

“是!”

摩哆拔不等骆驼趴下,跳下来,拔出宝剑,奔向前面的沙丘。他刚爬上去,忽然响起一声呼哨,沙丘后跃出一伙番人,个个身衣毡褐,手使弯刀,鼓噪杀出,摩哆拔与其中三位打在一起,其他贼人冲向前来。为首的长相雄壮,头裹罗纹帻巾,耳垂圆环,豹眼圆睁,一边冲在头里,一边嘴里呀呀怪叫,两撇上卷的胡须在大嘴上边仿佛要扯裂开来,身后的那些强人也个个如狼似虎。

这边,大野客掣剑在手,目光如炬。其他三位驭者也各自抽出宝剑,跳下骆驼,迎向前去。曹大叔下了骆驼,跑向第二匹骆驼,大野客对他道:“曹大叔!看护好夫人和孩子们!”

这第二匹驼背上,驮着三只箩筐,右边一只装着泰儿,左边两只分别装着月圆和庚儿。泰儿只向那边看一眼,吓得蹲在箩筐里,一动不动。岳氏脸色苍白,但还是镇静地坐在驼背上,俯身把女儿抱起来,拥在自己的怀里,圆月把脸偎进妈妈的腋下,嘤嘤地哭起来。唯有胆大妄为的庚儿,手持木剑,将身子探出箩筐。

曹管家已经守在跟前,手里握着一把雪亮的大刀,看见庚儿将头探出,吃了一惊,道:

“小少爷,快躲回筐里,外面危险!”

庚儿执拗地说:“不,我要看父亲如何杀贼!”

曹管家无奈地说:“那……好吧,你倚在那,千万不要动。”盯向前面,不解地问,“小少爷,你听听,那些番人说的是什么?那些番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庚儿认真听一听,道:“曹爷爷,他们说的是不想伤人性命,只要我们肯放弃财物,他们就可放行。”

“你父亲怎么说?”

“他说的也是番话,告诉他们,驼身上载的都是日常使用的东西,没有什么金银财宝,请他们不要惊吓女人和孩子。”

“那伙强盗又说什么?”

“他们说,我爹爹的话骗不了他们,驼身上装载的东西看上去那么重,上面一层分明是伪装……不好,他们要动手了!”

在沙丘那边,摩哆拔已经打到丘下,与那三个贼人对峙。番首刚喊完话,有一个瘦子在他身边道:

“头儿,别跟他们罗嗦了,杀上去吧,十来匹骆驼呢,油水肯定不少!”

贼首点一下头,向身后振臂大呼:“冲上去!全给我杀掉,不留活口!”

只见交战场上,双方各自冲向前去,混杀在一起:刀剑乱纷纷,杀声震乾坤;下手是狠招,再斫断人魂;你看我,瞠目眼欲裂,我瞧你,张口要吞人;手段强的,见面占先着,武艺差的,悔不当强人!杀了半个时辰,沙砾地上已经躺下六具死尸,活着的强盗个个骇惧。贼首久战大野客不下,见不是路,手舞弯刀,一个力劈华山,稍稍逼退大野客,趁势落荒而逃,偻罗们紧跟着纷纷尾随而去,慌乱中又丢下两具尸首。大野客止住四位镖师道:

“不要追了,任他们去吧。”

四位镖师答应一声,各自返身走向自己的骆驼。

笔者有诗吟道:

贪如砧板钱似刀,悔不当初做强梁。

若使从头来活过,当知安贫饴如糖。

不知大野客一家路上还会遇何凶险,请看下回。

【著后手记】

《新唐书李白传》载,李白一家于“神龙初”从西域“遁还”。本回是在“遁”字上下功夫,滋生细节,敷衍成文,顺便再为李白日后有写《答蕃书》之能做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