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憎怨

“当家的,当家的。”

女人小声喊了一句。

风从破窗呜呜涌进来,破旧窗纸被高高刮起,发出令女人心烦意躁的刺耳声响。

“当家的,当家的!”

她又小声喊了两句,这次,声音却不自觉提高了几度。

坐在门槛上的男人一动不动,沉默如石雕。

他低低咳嗽几声,摘下老烟枪,用发黄的手指在门槛上敲了敲。

身后,女人一声比一声高,声声都像是催命。

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坐在门槛上面,晚间的风,真得很大。

男人想起小时候,他要是晚上敢坐在门槛上玩,娘一定会狠狠地揍自己。

娘不是什么上人,爹也是。

他们都没读过什么书,自己这一家,都是赵家的家生子。

家里只有自己一个孩子,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隔壁钱大娘一家,猴子他足足有五个兄弟姐妹,就连打架,也比别家有声势些。

娘不止一次抱怨爹的没用,在抱怨完后,又接着抱怨自己的肚子。

在娘眼里,好像只要多生孩子,他们这一家的光景,就能红火起来。

从小到大,男人就在抱怨里慢慢长大了。

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刺耳。

为什么?做错事的不是她么?

为什么她还能这么大声?

男人双手微微颤抖,他突然有些害怕。

他害怕被旁边人家听见。

不,他们一定听见了,或许他们还正躲在墙角笑。

他害怕明天早上,自己该怎么做人。

男人捂住嘴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咳大声点,再大声点……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这样,他们就听不清了。

枕头从后面狠狠砸在头上,鞋子、钥匙,箱柜,衣服——

芝麻一样的小圆子,和纸包一起落了他满身。

男人往地上抓了一把,那是他的药……

他突然再也忍不住,死死抱住膝盖,把脸埋下去,像小时候被娘揍了一样,放声大哭。

在哭声里,他忽然想起了娘。

娘每次揍完自己,都会给自己煮一碗红糖鸡蛋。

男人至今还记得那个味道。

两大勺黑糯米酒,一颗鸡蛋,一整块红糖。

鸡蛋黄浮在糖水里,冒着甜甜的热气,一口下去,让人满足的甜香和热气从舌尖直窜进胃里。

那是属于童年独有的味道。

娘早就死了,他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再也没有尝过红糖鸡蛋。

男人整张脸猛烈地白了起来,哭声被打断,他死死捂住嘴巴,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

娘,娘……

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坐在床上的女人会扶起自己,会惊慌失措。

但什么都没发生。

男人不知道自己咳了多久,等眼前乱窜的金星消失后,他勉强看清。

自己又咳血了。

他扶着墙慢慢撑起身子,转过头,坐在床上的女人一脸坦然,翘着脚,鄙夷地望着自己。

“嘿嘿~”

笑声从旁边的门里传来,待男人去看时,窗户被人急急一把关上。

嘿嘿——

嘿嘿——

他努力张大嘴呼吸,心口一阵堵得慌,眼泪也流了出来。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那阵笑声一直在脑中回响,男人不轻不重打了自己一耳光,慢慢摇头。

“你一个病秧子,能娶我是祖坟里冒了青烟。”

原本惶恐的女人此刻趾高气昂,她冷冷地看着男人,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舟少爷可是二房老爷的儿子,那可是赵家的少爷!你个病秧子哭给谁看,我被舟少爷看上,可是你家八辈子的福分!”

她没注意男人越来越苍白的脸,那张蜡黄的脸上已没有丝毫血色。

“当初要不是你那死鬼老娘三番五次来求,你以为我稀罕你家?要啥啥没有,逢年过节连两斤肉都吃不上。”

女人说到这里,底气又足了一份,她腾得从床上跳下,用手指着男人鼻子,半步不退。

“你这一年工钱,买得起这镯子吗?”

她把腕上的玉镯子摘下,在男人眼前用力晃了晃,口水也喷到男人脸上。

“你买得起吗?”

女人声色俱厉,又重复了一遍。

“嘿嘿,嘿嘿……”

这一次,他听到一家人的笑声从墙的另一边传来。

嘿嘿,嘿嘿……

一张张人面围着自己转,他们眉眼深深弯起,嘴角上翘,笑得万分开心。

眼前越来越模糊,阵阵发黑,他挣扎扭过头,最后看了妻子一眼,一头栽倒。

“娘……”

生命中最后一刻,男人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你并不都是对的啊,就像现在。”

他如木头直直扑倒在地,再无生息。

女人的声音隔着很远很远,他知道,这一次,自己终于不用再听她的责骂了。

——

——

——

七天后的晚上,穿着孝服的女人推开门。

她摸着腕上又一个玉镯子,爱不释手。

自从男人死后,她和赵舟本就不存在的顾忌更是一丝不剩,女人随手关上门,躺在床上,脸上泛起一丝媚笑。

少年人,哪有什么沉稳心思。

再等自己和他厮混几日,就好生撒个娇,求他把自己收进房里。

说不定,自己以后也是奶奶了呢。

她捂住脸娇笑几声,在被子里打了几个滚。

“嘿嘿~”

她突然听见一阵低低的笑声响起。

木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个人影蹲在门槛上,低低咳嗽两声。

刺骨的寒意从心底生起,她想大叫,她想哭嚎,她想喊人过来……

可女人什么也做不到,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像提线木偶般,一点点朝门槛挪过去。

今夜的月光格外亮,大玉盘下,东西都亮得发光。

没有声音,连蟋蟀的声音都听不见,连往常格外心燥的隔壁行房事的声音,在这一刻,也消失了。

月光下,一切的声音都在死去。

“唔……唔……”

泪水夺眶而出,女人嗓子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她看见了,另一个人影,坐在死去男人身边的另一个人影。

年迈的老妇人伸出手,幽幽梳理儿子的头发,语气爱怜。

“是娘对不住你,娘当初就不该让你娶她,娘看走眼了,娘以为她是顾家过日子的女人。”

男人像生前一样,沉默不语,只是把脑袋轻轻靠了过去。

死去已久的婆婆转过脑袋,空洞的眼眶里有蛆虫不断爬进爬出,她看向女人,没有牙齿的牙床慢慢张大。

“娘给你煮红糖鸡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