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难临头

泡在水中的周东宝,一开始隐约听见了父亲的呼喊,正打算游过去会合。突然水中一股漩涡将其拖住,不得已他只有闭气下沉左冲右突才挣脱掉,再浮出水面一看却没了周大坤的踪影。

顾不得太多,他赶紧面向火光朝寨墙底下游过去,以免被滚滚黄水冲走。在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情况下被水冲走的话,肯定是凶多吉少。

求生的本能让他很快游到了寨墙下面,依靠握住墙边凸起的泥块可以固定身体不让水冲走,还能顺手喘一口气。

这时头上出现一片火光,正是寨墙上村民用火把往下探查。

“救命——”

喊话时牙齿不断在打颤,周东宝刚才在水中耗尽了身体大部分力气。

“这里有一个!”

寨墙上的人很快丢下绳索,打算齐心协力将周东宝拉上去。

8米高的寨墙,下方有一半没在水中,实际距离不到4米,周东宝抓住绳索手脚发软,折腾了不少时间才爬了上去。

平时这点高度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但今晚却是他此生爬过最为艰难的距离。

被村民七手八脚拽住拖过墙沿,周东宝终于感觉到脚踏实地的滋味。他浑身无力地仰躺在地上,不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呼—呼——”

刚才完全是凭借本能在水中应对,这时歇下来反倒不断后怕,个人在黄水面前犹如蚂蚁一般,随波逐流轻如草芥。

“你家东宝在那边!”

瘫在墙头的周大坤突然被人拍了一把肩膀,告诉了让他惊喜不已的好消息。

看来他刚才的大喊让不少人听见,特意前来告诉他。

“儿呀!”

“爹——”

周家两父子相见,忍不住双双抱作一团,刚才真是差一点就是生死永别了。

待平复情绪后,周大坤交代儿子今后不能离开自己身边,父子俩去哪都一块走也好相互有照应。

冷静下来,这时周东宝脑中冒出新的问题,到底这次2米高的水头是从哪里来的?

第二轮新的黄水并不是无缘无故出现,而是跟周家庄大有渊源。

由于上游接连遭遇暴雨,导致黄河水不断上涨,让黄河主流线再次发生了变更重返原位,之前河水退去裸露的河床现在被水覆盖深不见底,赵口大堤早已经是波涛汹涌。

被三十九军掘开的河堤缺口,在黄河水不断冲刷下不断扩大,很快三段残堤依次倒塌,先是形成了百米大小的巨大缺口,此后不断遭遇冲刷扩大增至200多米。这导致滚滚河水倾盆而下,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黄龙肆虐的脚步。

只见其左右两记勾拳出击,花园口大堤和赵口大堤流出的黄水合二为一,到处无规律乱窜一早就偏离了水利专家预测的路线,给附近村庄带来了灭顶之灾。

正当村里准备清点围堤值夜失踪人数之时,又从远方传来示警。

“锵锵——”

突然间锣声响起,像是又有什么突发情况发生。

整理好衣裳,父子俩也搀扶着赶紧循着锣声过去,因为大家都知道寨墙是抵御黄水最后的屏障,一旦有失全村人都面临死无葬身之地。

来到众人聚集之处,发现北面寨墙底下不断发出“轰噔”水流撞击的声音。循着火光往下看,明显看到此处成为水流直接冲击的区域,看样子是该方向的村外围墙,只抵挡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已经被水冲垮,黄水直接作用在寨墙之上。

从水势看,此次黄水势头比上次要更加凶猛,要知道赵口大堤可是直接开了200多米左右的口子,比上次花园口放水不足40米的口子范围要大得多,流出的水量自然也多出数倍,行驶轨迹也大大偏离了预期。

周家庄寨墙犹如河中顽石般抵御着汹涌澎湃黄水的侵袭,而滚滚而来的河水在村庄两侧分流而过,漂浮在上面的麦垛速度快如顺水行船。

若是内涝缓水的话,寨墙足以抵挡。但像今天这样黄水奔流冲击,夯垒黄土的墙壁在河水不断冲刷下怕是难以抵御太久。

“得在这片区域寨墙后面筑土垒石帮其加固,不然肯定无法抵御黄水冲击压力!”

领头指挥的长辈陈威思索片刻后,断然下达了新指令。

但要在长约300米的这段寨墙底下筑土垒石,村里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土石料。

“土石料不够!”

有人当场就提出了问题所在。

“不够就拆房子!寨墙倒了,房子还能保得住吗?就从我们家开始拆,待会村里统一调配。

乡亲们,现在到了生死时刻,咱们村不团结的话,所有人都没有活路。”

看来在提出该项建议之前,陈威就考虑到这个问题。而且他也很有魄力,率先带头拆自己家的房子。

一听到拆房子,周大坤就心惊肉跳。

要知道自家新瓦房可是用了砖头建起来,如果要筑土垒石的话,无异于最佳材料。

“拆房子可以,但村里今后必须均摊补偿,不然谁愿意拆自家房子!”

用不着周大坤出声,就有其他村民提出了解决提议。他顺着火光一看,正是村里先盖起了瓦房的一户人家。

“可以,拆房子的损失将来水退了由村里所有人家统一分担。我再说一遍,不团结的话,谁都别想活!”

陈威环视一圈后,厉声警告大家。

算过利弊后,周家庄众人都默许了拆房子加固寨墙的计划。但先拆谁家,怕是还得要争执一番。

按道理,村里最大且现在人去楼空的地主家大宅子最合适作为拆迁对象,但无人敢提因为其20多杆枪护院队到时归来找人算账的话可就麻烦了。而且地主家宅子太贵,大伙拆了怕以后都赔不起。

说到做到,不顾家里人苦苦相劝,陈威带人开始扒拆自己家的房子,只保留一间房用于储存家当,将拆下的石料木头运往寨墙底下堆放。

有了他带头示范,第二户靠近需加固寨墙范围的人家,不得不接受了就近拆家固墙的指令,原本陷入慌张的周家庄又开始了针对性自救之旅,而清点失踪人数的工作也在同步进行。

天色开始放亮,周东宝正跟父亲合力抬着一根刚从陈威家拆下的房梁,准备运到寨墙下用作顶杆减轻墙壁压力,没想到又听到了“锵锵——”的敲锣声。

“东北转角处墙裂了,大家赶紧上前垒料。”

寨墙没有大家想象般坚固,半个时辰后就在黄水不断浸泡冲击下出现了裂缝,这样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大家赶紧放下手头工作,朝示警处跑去,看看能不能及时帮忙修补加固好墙壁。

周东宝跑到出事现场时,就发现脚下有水迹,这是从裂缝渗透进来的水,不断嗞嗞往外直喷。

“快,赶紧垒石料!”

现场有人着急地大喊,还有几个汉子赶紧脱下上衣用手拼命想堵住缝隙出水口。

“咔嚓——”

墙上又是一声异响,很快大家发现在旁边又多了一道新缝隙,这是非常不妙的信号。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帮忙堵缺口啊!”

看见一群人盯着墙壁发愣,马上又有人出声提醒。

“哦——”

大家赶紧慌慌张张到周围找东西,看看能不能将不断渗水的缝隙先行堵住。有人直接学着脱下汗褂,准备上前踮起脚跟堵水眼。

“拿梯子!”

有两三处缝隙漏水口太高,人够不着,必须要拿梯子才能解决。

周东宝一听,想起自己知道刚才拆房梁时见过梯子位置,就和父亲一起去将其扛过来。

好不容易把梯子抬了过来,发现在寨墙裂缝区域围满了村民,大家都在七手八脚拼命堵住渗水点,像是在跟时间在赛跑。

“砰嚓——”

又一道新的裂缝显现,寨墙上的土块开始不断往下掉,整个墙面都在晃抖。

种种不安的念头在大家脑海中浮现。

“寨墙要垮了!大家赶紧逃命吧——”

恐惧之中,有人喊出了所有人都憋在心里的话。

“哐当——”

有人丢掉了手中准备堆砌的石料,头也不回往家里跑去。

“逃命吧!”

稀里哗啦,现场百余个村民纷纷丢下手中的工具物料,一哄而散往家里赶。

谁都知道寨墙一旦垮塌,黄水就会直接进村,得赶紧回家招呼家人准备逃生。

“快走!”

周大坤见状,赶紧一把拉着大儿子的手,头也不回撒腿就往村西家里赶。

途中,周东宝看见临近的人家已经开始拆解门板,准备用来当浮水工具。还有的已经开始卸下房梁,准备做木筏。整个周家庄一派人声鼎沸,看来获知围堤被淹后,许多人就开始提前应对黄水进村的准备。

即将跨入家门时,就听到远方传来一声震天巨响,毫无疑问是产生裂缝的寨墙被水冲塌了,哗啦啦的流水开始沿着村巷在不断四处乱窜,追赶着如同无头苍蝇般乱跑的人群!

幸好周大坤家地处村西边地势较高,还能多争取一些时间。

拼命飞奔的父子俩一进家门,就看到东宝他娘牵着三个睡眼惺忪的孩子在天井焦急来回踱步,她们的脚下还堆放着几个包裹。

“他爹,你可回来了,外面到底发生啥事?”

看到家里主心骨归来,刚才着急得如热锅蚂蚁般的东宝娘松了一口气。得知村里被水围困,她就预先将家里值钱的衣物和吃的干粮打包在一起,就为了及时应对突发情况。刚才半夜村里鼓声、锣声四起,有人大呼村外围堤进水了,她赶紧将3个儿女都叫了起来。

“黄水进村了,赶紧拿东西上梁!”

周大坤一把抱起3岁的儿子,然后招呼一家人赶紧从大厅木梯上房梁避难。

洪水突然到来,所有人的保命首选都是爬上高处躲避。

幸好之前设计瓦房时,周大坤为了储存东西方便,在客厅大梁处用木板搭了一个小阁楼平台,可以让人弯腰坐着暂时歇脚。

不到四十息时间,正当周东宝最后一位爬上了房梁阁楼时,他耳边很快又听到了熟悉的“呼呼”声音,这不是风声,而是类似上一次水头袭来的声音。

“砰——”

从村巷奔袭而来的黄水直接冲开了周家的大门,水头一路不停息,直接杀入了瓦房客厅之中,对着墙壁碰撞扬起一大片灰尘四溅。大厅内的木凳很快随着水流浮起,正在不断撞击墙壁边沿,砰砰作响不止。

“汪呜——”

看家的大黄狗“二郎”此时趴在阁楼上瑟瑟发抖,动物的本能让它知晓屋外十分危险。

此时,外面已经是喊声、哭声、骂声不断,初升的太阳开始露出微光,但地上整个周家庄却陷入了黑暗绝望的境地。

寨墙破开的口子不断朝两侧塌方,导致进水口越来越大,遭遇正面冲击的前排泥土房墙壁逐渐开裂,轰的一声就此倒塌,爬在房顶茅草堆上面逃生的一家子村民随即落入水中被巨浪卷走。

更恐怖是围绕全村形成闭环且保家护庄的寨墙此刻成为了气球状态,也就只有北面一个进水口没有出水口,源源不断的黄水尽情流入。在寨墙阻挡下水位不断上涨,很快漫过了低矮的房子,足以撑爆整个周家庄。

谁能想到缺了一个口子的寨墙误打误撞形成口袋阵,在滚滚流水冲击下,此刻反而成为周家庄全村人的噩梦。

进村的洪水找不到宣泄流出的渠道,不断在寨墙内打转,犹如搅拌机般将村里脆弱的泥土房碾碎。就算是那些提前用门板、床板和房梁做了木筏的家庭,也抵挡不住旋转水流的冲击,纷纷掉落进水里。不少人就算落入水中侥幸还有知觉挣扎,也会被水流裹挟着撞向村内其他民房的墙壁和房顶,直接晕死过去后便沉入水中送了命。

许多家庭在这一次黄水冲击波下绝了户,周家庄人口顿时锐减。

相比泥土房,村里的瓦房在洪水中表现要结实得多,至少还没有倒塌的例子。但是不断上涨的水却是最大的危险,直接漫过房顶的话,在当前状况下谁都逃不了。

要知道村外黄水的高度在4米左右,而寨墙高度为8米,水不断倒灌而入,将形成水漫寨墙的结局,全村房子都会被完全淹没,躲在房顶上的人群都将无处逃生。

眼睁睁看着大厅上的浊水不断上涨,很快就要接近阁楼,这时周大坤当机立断决定掀瓦上房顶。

头上预留了一块区域方便修补房顶,只需要揭开几片瓦就能翻身上去。在父亲的指挥下,周东宝率先翻上了房顶,他第一时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泥土味,这是洪水冲刷土地带来的伴生物。

第二反应是从耳旁传来哭声,他转头一看,借着朝阳微光发现邻居陈二牛一家五口正坐在泥土房的茅草顶上,而远处四面八方还不断传来此起彼伏的呼救声。

顾不得太多,周东宝赶紧将母亲和弟妹们一一拉上来,父亲周大坤将大黄狗托举到房顶后也翻身上来。

这时3岁的弟弟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害怕地哭泣起来,两个妹妹也随之大哭,大家都被此番景象给吓到了。

“哭个逑,都不许哭!”

心烦意乱的周大坤大声吼道。

举目四望,看到往日人声鼎沸一派祥和的周家庄,现在成为了一片废墟犹如人间地狱,周大坤心里难受。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全家人逃生浮水的工具,不然一家人都得困死在房顶之上。

瓦房相对较高,而隔壁陈二牛家的泥土房就矮上许多,黄水此时已经开始漫上茅草房顶,他们一家五口不得不往上爬,挤在房顶最上方不足2平方米位置。

“轰——”

耳边突然再次传来巨响,只见邻居陈二牛家泥土墙经受不住水流冲击塌了,导致整个房顶倾斜,一家人失足全部掉入水中。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们死死抓住房顶上的茅草,半个身子浮在水中。

“救命——”

陈二牛对着周家方向大喊。

周东宝束手无策,他手中没有任何物件可以搭救,只好跑到房顶边沿试图伸出手去拉。但两家所在房屋相距足足有8米距离,此番举动好比无用功。

“爹——”

陈二牛的小女儿率先无力支撑,她手一松就立即被水卷走,她在水中喊了一声后就没有了踪影。

忍着泪看了一眼女儿冲走的方向,陈二牛心疼欲裂,但不得不狠心继续抓住房顶茅草,他实在无暇顾及太多,因为自己也处于崩溃的边缘。

“噌——”

很快整个茅草房顶脱离了墙体,犹如浮莲般朝着远处寨墙漂去,陈二牛一家四口还死死拽住上面。

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自己眼前漂过,陈二牛一家脸上恐惧绝望的神情让周东宝毕生难忘。

“哐当——”

不到十五息时间后,在距离寨墙不远处,承载着陈二牛全家的茅草房顶撞击到一处高高凸起残墙而四分五裂,一家四口落入水中伸手挥舞片刻后就被一处大漩涡卷过去送了命。

此番景象让周东宝吓得脸色发白,朝夕相处的邻居就这样绝了户,颤抖的双脚竟让他无力走回房顶中间跟父母会合,黄水的威力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

跟周大坤杀猪卖肉,再加上其祖上留下福泽有8亩自耕田不同,陈二牛家落魄多了,只能靠给村里地主当佃农种地为生。一家五口人,靠12亩租来的田讨食,还得跟地主家四六分成,每年自己只能得四成收获。

光吃上饭都勉强,更别提翻修房子了。

当初周家新建瓦房时候,陈二牛还满脸羡慕说要是自己能盖上这样的好房子,死了都值得。没想到,瓦房没住上,却在这次天降黄水之祸中全家五口人一齐丧命。

脚下阁楼处已经被水淹过,水已经齐平瓦房房顶边缘。如果黄水还继续上涨,周东宝家也逃离不了重蹈陈二牛家绝户的一幕,此刻所有周家庄幸存者内心都看着水位一点点升高而在不断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