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九章 容

穆宫隐的两个姐姐都没有读太多书,很早就进入社会。m.大姐性子急,像父亲,二姐则像母亲多一些。小时候,穆宫隐总见两个姐姐顶嘴吵架,也不知为什么,往往总是二姐让步。

大伯总在老家与江西间来去,假期还是比较多的,每次回家总会带点东西。

堂弟比他小几个月,兄弟俩领着弟弟,在别的小朋友面前威风。

那时的生活十分艰辛,每天吃饭就像打仗,餐餐吃两大碗,根本没什么油水,还没到饭点,肚子就呱呱叫。偶尔有什么好吃的,母亲总是先给奶奶他们送一些,然后全家才吃。就在这种不知不觉中,母亲教给了他们孝道。

当然也有与父亲的温暖记忆。在他很小的时候,大约三四岁,或者更小,有一次父亲在床上休息,不知睡着了没有,他在地上捡了根小鸡毛,淘气地在父亲的大脚板上挠痒痒,父亲被挠醒,朝他会心一笑,小小的穆宫隐也哈哈大笑。

父亲死的时候,他也做了很多梦,梦到他回来,梦到自己也变成父亲了,梦到自己白发苍苍死去,梦到自己的孩子在床前哭,梦到小时候父亲买给他的第一个甜筒……梦到小时候地震,正是那场地震摧毁了穆宫隐在老家的所有回忆,所有的过去都不复存在,存留下来的只有后院、池塘、礼堂和老街。那时,父亲从快坍塌的房子里救出他,背着他逃,那坚实的肩膀,虽面临狂风暴雨但心里感觉安全……

穆宫隐梦到父亲病重的时候,在自己眼前昏倒,而自己用肩膀扛住父亲。

这是传承,肩膀与肩膀的传承,责任与责任的传承,男人与男人的传承。

穆宫隐不知道别人最初的梦境是什么。但我仍能清晰地记住最初的梦境,是他这辈子做的第一个梦。那时也是在老屋,大约两三岁,他梦见天上地下处处都是蛇,醒来后却清楚地记得各种奇形怪状的盘缠,铺天盖地,深深烙在脑海。他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久久盯着老屋墙壁或天花板的某处图案,看见它在他长久的凝视下,不断幻化,无限美丽。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的话,那么一切都还可以重来……

可惜人生没有第二次。他也希望在镜中看见自己垂垂老矣终究只是一场梦。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亲人全部离开,他却只能眼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无能为力。

过去承载了他太多记忆和美好,但岁月总是那么无情,转眼他也来到了当初祖辈一个接一个离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大去之时已经将近,因此格外珍惜最后的时间。世事苍桑,社会更替总是目不暇接地扑面而来。他看不见父母和祖上眼里的过去和童年,也看不懂或看不见孩子眼里的童年和未来,但他看得见现在。

最近,他时常大半夜与过去的鬼魂为伍,回忆起五十年前的往事,恍如昨日。

晨起洗漱时,老贾推着轮椅带他进厕所。穆宫隐茫然地看向镜子,愣了片刻,镜中映照出的却是小楠。他知道那肯定是自己的幻觉,是因为清晨尚未睡醒,但他似乎真切地听见穆宫楠在询问她的父亲:“你为什么满脸愁容?”

因为我的生活中尽是无奈。小楠笑笑,然后渐渐消失。穆宫隐一怔,“小楠……”随即他苦笑起来,已经离开他很久的人,至今的呼唤都不可能有任何回应。

“穆宫大人?”管家轻柔地帮他擦拭着脸颊,“想到她了吗……”

穆宫隐不置可否,他无奈地笑了:“老贾……虽然现在说这个听不吉利的,不过最近我有感觉……快不行了……可能已经到极限了。”

“大人……”

“这一次,可能真的是撑不下去了。”穆宫隐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将自己的手搭在贾科允捧着毛巾的温暖双手上,“我也也不知道那天具体是什么时候,但是那天正在逼近……我有这种感觉。”

“不……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大人,您不要多想。”

“现在不是盲目乐观的时候,”穆宫隐叹了口气,“之前我也收到贝露佩欧鲁那边的传真了……说是极北的永冬之地那边出了问题。”而他知道,银色计划被贝露佩欧鲁交给自己来开展,如果关键的永冬之地那边出问题的话,贝露佩欧鲁是不会放过他的。

根据情报,极北那里出现了亚魔叛乱,主要针对鬼攸与黑鳞两人。是因为嫉妒导致的吗……还是因为水晶?这些猜测,穆宫隐并没有对贾科允说。管家非常尊敬他,并且爱戴他,就像是在对待自己的父亲一样,而穆宫隐不愿再让本应可以远离这一切的贾科允再深入下去。

同样,他也完全可以不用派鬼攸去那个地方寻找水晶。根据它在造乌船战役中的表现,无论先前犯了为什么样的罪,按照法律,都已经可以被赦免,然而他还是拜托鬼攸前往永冬之地。他让鬼攸认为自己是在惩罚它曾经的罪,但其实不然。他只有这么说,才能让鬼攸不得不前去极北。而只要穆宫隐自己愿意,他也完全可以动用组织自己的人力以及科技资源,直接在永冬之地开采,没必要将两人塞到那里,抱着不一定能找到的希望让它们去试试。但穆宫隐最终还是选择将鬼攸送过去。理由是……在穆宫隐的眼中,人文情感更加重要。一直以来,他都知道那侏儒是个怎么样的人,这一辈子怀着多大的屈辱与痛苦活了过来。因此,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或许是对亚魔的怜惜,又或许是因为人类高高在上的无聊同情,他希望鬼攸能够在那片永冬之地重生,找到自己的价值。

“老贾……”他沉思了许久,最终才缓缓开口说道,“我可能要亲自去一趟极北。”

“什么?”贾科允的声音倏地尖利起来,穆宫隐从没听到过自己的管家用这样慌张的语气说话。老贾闻言立刻阻止道:“大人,您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可绝对不能做长途旅行啊!更何况是到极北那样环境恶劣的地方……”

“不,我清楚我在做什么。”穆宫隐摇摇头,沉静地说道,“老贾……这一次,只有我自己过去,问题才能解决,没有其他方法。本来派那两个亚魔过去,就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的人生已经够精彩的了,喜怒哀乐都已经尝遍。而且最近我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做的梦也越来越哀伤……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一直活在梦境的回忆里,我已经好久没有任性一回了。说起来,我小时候是多么任性的一个小鬼啊……”他笑道,“之前你不是跟我说过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然后……这就是我现在想做的事。等到这些事结束,回来之后,我就和贝露佩欧鲁摊牌。”

“大人……您是想……?”

“嗯,对,”他简单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我果然不适合这样的工作……虽然有想过要改变这个世界,但我还是无法容忍通过这样的方式。”

看着贾科允脸上的神色,穆宫隐知道对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轻松地笑了笑,试图从轮椅上坐正身子:“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这座别墅就是你的了。记得帮我照顾好这里的孩子们……这座庭院的结构,是我特地请人按照我记忆中老房子那边的构造布置的,一定要好好照顾我收留的那些孩子,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拜托你了,老贾。”

“大人……”他的管家贾科允满脸痛苦,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无言以对。穆宫隐弯曲手指,敲击着轮椅的扶手,手上一阵阵刺痛传来,他脸上的笑容因痛苦而抽搐着:“没事的……我去过那里一趟就回来。到时候,无论是席俊哲还是贝露佩欧鲁,都和我们没关系了。”

这一次,贾科允没有再拒绝。

翌日清晨,他便出发了。望着这座组织提供给他的别墅,他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别墅,突然要和它告别,穆宫隐居然还有些舍不得;而他更舍不得的则是自己的管家。“世上再无你这般忠心的仆人。”临别之际,他这样对贾科允说道。这次的极北之行,他特意说明不需要贾科允的陪同。管家看上去十分落寞,但穆宫隐知道他一定了解自己将他留在这里的真正意图。两人都没有点破,而老贾显然也知道再阻止穆宫隐留下也不可能。因此,在晨光与晓色之中,穆宫隐艰难地张开双臂,拥抱了自己的管家,随后,便被司机接走,离开了这座别墅。

他决意已定,但考虑一会儿,还是打算先去趟南宫附中,因此司机绕了点路。他得在那里和小陇见一面,有些事情,他必须要嘱托清楚。

走廊里全是站岗的造乌组织的士兵,看见穆宫隐之后立刻恭敬地向他敬礼鞠躬。穆宫隐疲惫地笑笑,然后在司机的搀扶下来到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