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酒香

薄雾的晨曦中,冰凝推开房门,径直走向狐狸君火云宫中的桃花园。

昨夜回到火云宫,疲惫至极却一夜未眠。想想反正也睡不着,还不如早起出去散散心。

炙弦君背对着冰凝坐在一张八仙桌前,脊背挺拔,却僵直。冰凝也行至桌边,在炙弦君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一双吊梢狐狸眼低垂,更显狭长,冰凝隐约觉得今日这狐狸与之前不大一样,只见他双手十指相扣,微微握拳置于桌面。

炙弦君发现冰凝在看他,也不说话,拿起手边茶盏垂目默默浅酌。然则,冰凝观察了一阵儿,却发现炙弦君专心致志地喝的那茶水未有半分消减。

平日活泼洒脱笑意绵绵的炙弦君,不知在想什么如此出神,且,深沉。

冰凝自觉无趣,便起身打算自己走走。刚离开石凳,低沉的声音响起:“冻天城的精灵,都这么痴心的吗?”

冰凝愣住,一时觉得莫名其妙,转身停住,且听这狐狸还会冒出什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惊人妙语。

“他注定是要和东海龙王的长公主成亲的,如果冰凝仙子愿意,可以一直呆在我火云宫中。”他抬起绝美的脸,绽开一丝笑容,笑眼中遮盖不住眼底满溢而出的失落。

冰凝似乎明白了,他看见了某一幕,然则却没有看见全部,所以他才有各种猜测。

冰凝对他的心意将信将疑,感到甜蜜而忧伤。

冰剑丢了,她的身份不能暴露。冻天城精灵还在受折磨,她随时会被魔界的人灭掉,随时会被天帝仙官,甚至元风抓住。他们会囚禁她,有可能会把她放回冻天城送死,甚至有可能会把她交给魔界,以求天庭安宁。

至于炎烈为何一定要灭了自己冰凝不知道,也许就是冰火不相容吧。

听了炙弦君的话,冰凝无言以对,既不能解释,也不能否认,不想继续撒谎,却也不想纠正。

“神君,我先回房补觉了。”

“叫我炙弦吧。”

“呵呵,叫名字多生分,是不是啊狐狸君?”

炙弦君噗嗤一笑,之前的落寞气氛渐渐消散,道:“啊哈,没错,兔子小姐。”

火云宫的日子过得轻松自在,除了吃饭睡觉,冰凝便在炙弦的书房看书。

这仙界的书籍和她在观尘镜中所见的书籍字迹相差无几,只是内容更加晦涩难懂,她便挑那些大多是图画的书来看。有时看着看着也会走神想心事,烦恼的事情总是挥之不去。

炙弦这几天也没有外出,大多时间都和冰凝在一起,他们一同吃饭,一同散步,一同在书房看书。

不过冰凝发现,炙弦吃东西是吃得极少的,感觉就是作个样子而已,走起路来也是飘忽不定,忽快忽慢,不甚稳重,看书那也是极不认真,一本书翻不了几页便要聊上几句。

他大多聊些六界吃喝玩乐的事情,还有就是一些天宫八卦。不过现在的冰凝是一点也不关心这些奇闻轶事,满脑子都是元风、炎烈、冻天城、还有冰剑。

不知炙弦什么时候再外出去找冰雕,这次她一定要找机会一起出去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

一日午后,日头火辣辣,他俩又坐在书房的地上翻着花花绿绿的书册。冰凝突然翻到一本画满各色风景和狐狸的卷轴,好奇道:“狐狸,这上面是不是画的你啊?”

冰凝举着画册在炙弦眼前晃着,炙弦懒洋洋地伸手接过,扫了一眼,又是妖媚一笑:“我的小兔子啊,你眼力可真不错。”

“你之前说过你原也是个妖精,可你怎么会在天界呢?”冰凝从他手里拿回画册,边翻边问他。

“此事说来话长呐,想当年在妖界,本君还是一直毛绒小红狐时,那可是受尽磨难啊。”炙弦幽幽道,接着便起身挪至书桌边的藤木躺椅躺下:“本君困了,你接着看,我先睡会儿。”

“狐狸君怎的说话说一半便要睡觉?!”冰凝装作生气道。

“你们做兔子的啊,好奇心就是重。我们做狐狸的虽然好奇心也重,但却懂得收敛,你啊,啧啧。”话毕,他便不再理冰凝,自顾自睡去。

冰凝想想算了,狐狸君的话也不无道理,细想他若是对自己的来历刨根问底,自己一定也无所适从。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冰凝赶忙去开门,是天米。

“神君,沐沫仙子来了。”天米略略提高了嗓音。

那狐狸睡得深沉,没有回答。冰凝觉着这名字十分耳熟,搜索记忆,猛然想起是那天火云宫着火时,一干人等喊叫着要去寻找来灭火的,正是这位水神沐沫仙子。

听起来是个不小的仙阶名头,冰凝赶忙去摇醒了炙弦。

“沐沫仙子大驾光临,炙弦有失远迎!”狐狸君人还未到前厅,爽朗的声音就已响起。

冰凝随炙弦走到前厅,因不想其他人看见自己,冰凝便立于屏风之后,从屏风空隙间望向里面。

炙弦继而扭头冲冰凝微微一笑,那笑眼分明在说,你们这些兔子啊,胆子甚小、好奇心甚重!

一身水蓝色纱裙的窈窕女仙云淡风轻地站在火云宫正厅,未施粉黛却尽显清雅出尘。

“炙弦神君,沐沫这厢有礼了。”那仙子福了福身,轻柔细腻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羞涩。冰凝听着,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

“一向听闻水神不喜炎热天气,这么大日头,怎的会出门来小神宫中?”狐狸君边问边将沐沫仙子引领上座。

“神君那日炼九天神火时,不甚烧着了宫殿。幸得东海龙王及时赶到灭了火势。可惜当时沐沫正在普陀山拜访观音菩萨,没能帮上忙。前日回来听宫娥们提及此事,觉得很是过意不去。毕竟天宫失火本应是沐沫职责处理。沐沫此番前来,一是向神君表达歉意,二是想看看神君这里是否有其他损伤需要沐沫帮忙修复。”

“额,沐沫仙子这是来揭短嘲笑在下了……”炙弦尴尬地笑了笑,吊梢眼朝冰凝的方向瞥来,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想是被冰凝知道了糗事十分惭愧,冰凝暗笑。

听他这么说,那仙子显是慌了,急忙道:“神君说的哪里话,沐沫怎会……怎会……”满脸绯红如桃花散开。

“哎呀,仙子莫急、莫急。小神想是说错话了,仙子莫怪、莫怪。”

听着他们的对话,冰凝觉得好笑,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炙弦两道闪烁的目光又射过来,连同那沐沫仙子也好奇地朝屏风望过来。冰凝赶忙朝里侧挪了挪,捂住嘴。

“是府上天米吗?还是其他宫娥?”沐沫问道。

“哈,可能是打扫卫生的姑娘们在打闹,仙子莫怪。我这火云宫向来没规矩,她们都散漫惯了,呵呵。”

沐沫仙子水眸闪烁:“神君亲善随和,沐沫十分敬佩。那个,神君,明日家父水德星君寿宴,不知神君可有空前来?”

又是一阵绯红蔓延仙子的如玉双颊。

“水德星君向来关照炙弦,星君寿宴炙弦一定会到,嘿嘿。”

狐狸接着嬉皮笑脸:“星君他老人家还真是客气,派个小仙侍来通知炙弦即可,却还劳烦仙子亲自跑一趟,炙弦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得紧呐,哈哈。”

沐沫仙子低头浅笑:“那神君先忙,沐沫告退。”

“我送仙子。”

狐狸君笑嘻嘻地送走了仙子,走时还不忘又回头透过屏风给了冰凝一个既开怀又嗔怪的眼神。

次日下午,炎热嗜睡。

“小兔子,今晚水德星君寿宴,你随我一同去可好啊?”狐狸晃着冰凝的藤椅背,晃得节奏不稳,甚是晕眩。

冰凝拿开他摇晃的手,闭目养神道:“不去。”

炙弦端了个小凳,坐在冰凝对面。郑重其事道:“我有一只隐灵镯,你戴上。管保修为再高的神仙也认不出你的元灵。你随我出去,没人会知道你是冻天城的冰灵族精灵。”

冰凝奇怪问他:“你为何会认为我害怕别人认出我冻天冰灵元灵,难不成你们这天界竟真的容不下我们冻天城的人啊?”

话虽这么说,但冰凝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跟他外出。即便有什么隐灵镯,她还是害怕别人认出自己。她深知自己危机四伏,责任重大,每走一步都要万分小心。

“你难道不知道天界容不下冻天精灵吗?你难道不是逃出来的吗?莫要再装,你为何总是提防着我?你没发现整个火云宫除了天米,再无其他仙婢仙侍吗?”

“你自己去吧,狐狸。我对寿宴什么的不感兴趣。”冰凝别过头。

炙弦不再说话,拖着步子离开了书房。

冰凝微微睁眼,看着那一抹火红身影在门边消失,心中低落。

是夜,熟睡中。

房门忽被猛得推开。霎时一阵酒香充斥了整个房间。

惊坐而起的冰凝眼前却是一身火红的炙弦神君。他立于床前,一动不动。还好冰凝习惯睡前点着宫烛,不然一定会被吓死。

烛光中,炙弦双颊上不知何时已飞上两抹淡粉,吊梢狐狸眼蒙了层润润的水烟,那瞳仁竟也有些泛着红光。

这般干站着却是怎么回事?

“狐狸,狐狸,狐狸君,炙弦……!”冰凝重复地叫着他,他仍旧一声不吭。

冰凝急了,站起身拿手轻轻戳他。岂知,他晃了晃竟顺势倚倒在了自己肩上,酒香迎面扑来。冰凝这才明白他已醉了。

观尘镜中的凡人醉酒,有的话多,有的爱笑,有的手舞足蹈,有的还喜欢打架。然则像狐狸这样不言不语,安安静静的,真是酒品极好。他靠得自己这般近,冰凝开始感到紧张,心跳加快。

忽感觉他有顺着自己的肩膀往地上滑的趋势,冰凝连忙腾出一只手来揽住他。

冰凝费劲地将他在床上摆好,看来今晚这床只能让给这醉狐狸了。无妨,书房的藤木躺椅也是极舒适的。

炙弦唇色红润,闭着双眼,敛了平日里的活泼劲儿,两扇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乖乖巧巧的影子,看来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冰凝悄悄欣赏了一阵儿,安置妥当准备去书房睡觉。

刚想转身离开,炙弦竟睁开了一双狐狸眼,无限娇媚地将冰凝一望,轻声道:“别走。”

冰凝心中一颤。

“你醉了,睡吧。”冰凝像哄孩子一般说道。

炙弦目光盈盈。一副惆怅且温柔,甜蜜且忧伤的神情,他拉住了冰凝的手,几分暖意,让冰凝不由地也握紧了他的手。

炙弦全神贯注地将眸光纠结在冰凝脸上,颊上淡粉顺着那完美弧度的瓜子脸向着修长的脖颈蔓延泛滥而去。

冰凝看情况不对,忙松开手,吓退了几步。若真与他动作亲密,怕是会被他发现我的身份。像她这样朝不保夕的人,实在不该让别人对自己生出情意。

“你为何不信我?我何曾害过你?我去你们冻天城找你们那什么破冰块儿,我知道了你是逃出来的。我一回来就遣散了其他仙侍仙婢,只留一个天米照顾你,还不安全吗?你为何还不信我!?”

冰凝心中一惊,失控扑向塌上人,双手抓住他的双肩,强忍镇定问道:“你知道了什么,冻天城现在是什么情况?”

炙弦听及此,颓然一笑。

“你不知道?原来你不是逃出来的,你竟真是为他而来九重天的。呵,枉我对你……”

“莫要瞎猜。告诉我,狐狸,求你了,冻天城怎么了……告诉我,求你了……”冰凝控制不住哽咽。

她守在冻天城那数十万年,或者数百万年,从未见过那里的人、那里的景。但她自从知道自己是谁,便再也放不下那座城。

“炎燚族魔军留下的冻天城火气,长期与那里的寒气交融抗争,变异为冻天精灵的传染恶疾。凡染上者,灵力逐渐消散,直至灰飞烟灭……”

冰凝又感到双眼开始灼热、融化,心里像被什么堵着一样。

“冻天城精灵从不善战,一直是靠玄冰灵气维护的强大结界自保一方……”

元风之前对天帝说的话又回荡在耳畔。是的,如果她还在,也许冻天还是那个冻天。

可现在她在做什么,她就是在害怕,就是在逃避。

她突然好恨自己。

炙弦抱紧了冰凝:“你是两万年前,他在冻天城和炎烈魔军大战时爱上他的吗?”

冰凝无言以对。

“不管你因为什么来到这里,从你冲入火中救我时,我便决定永远保护你。其实你不必害怕,你只是个雪兔精灵,也没有染上火气恶疾,纵使天帝封印了冻天城,不得进出,却也不会容不下你这只无害的小雪兔。”

是的,倘若她只是雪兔,她又何必这么小心翼翼?可她是天寒玄冰,是众矢之的,那个魔尊炎烈怕是做梦也想杀了她。

“既然如此,你为何遣散其他仙侍仙婢,你为何要我戴隐灵镯……”冰凝哽咽道。

“我担心你害怕,怕冻天城的惨状是非连累自己,怕其他人知道你是冻天精灵看不起你。我本也是妖界一只狐,刚来天宫之时我也很害怕,我懂。”

“是的,我害怕。”冰凝只能顺着说道。

“然则,你这般在外,没人会认出你的元神,除非法力极高的神仙刻意探你元灵。”

“就像你一开始想触我额心探我元神一样吗?上次被我阻止了,你要不要再试试?”冰凝努力掩饰自己的紧张,笑问他。

“你不是说过你是雪兔嘛,我自然相信你。”狐狸眼眯起,又充满了笑意。

“万一我骗了你呢?”冰凝忍不住问道,问完便十分后悔。

然而炙弦只是笑笑。

“无论你是什么,你不想说便不说,我不在意你到底是什么。”

冰凝依偎在炙弦的怀里,思绪万千,炙弦温润的双手轻拂着她的脸颊。

一阵急促脚步声打断了冰凝全部的思绪,她连忙起身。

“神君,你……怎么……在这?天米,天米找了好久。”天米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原是炙弦冲进冰凝的房间,竟连门也未关。

“怎么了?”炙弦侧脸皱眉问道。

“水德星君府上洺锡星使在前厅等您,说是宴席上您遗落了东西,前来送还。”

炙弦听及此,双手慌忙在身上四下摸索,旋即猛得坐起身,一声不吭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