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V4 暮雨

“姐姐欸,您悠着点!咱家这大黑马上坡时本来就比别的马跑得快些,您现在就别再使劲夹它肚子了!”

他的唠叨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她却丝毫没做理会,继续策马向前疾奔。

“你的名字若是译成汉语,着实别有一番风情!雅沐齐嘎——夜晚的雨......‘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些年来,在内心里,我一直都悄悄地唤你为‘暮雨’......”

那一晚,他第一次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在她耳边自说自话着,粗糙的嘴唇,不时划过她的耳廓......

忆起当夜的那些轻语呢喃,她的耳垂再一次开始发烫了......

二月的遮根采岭寒冷依旧,朔风从貂裘的缝隙钻入,游丝般侵蚀着骑手的脸颊。但地气却已经开始变暖了,大黑马在齐腹的积雪中奋力前行,强壮的马胸犁开坚硬的雪壳,雪壳下的积雪已经渐渐消融,粘腻的雪沫四散翻飞,荡起一道涟漪的雪波。

黑马趟开的雪波延伸至山脊处,旋即又扎入一片平缓的开阔地,此时黑貂黑马的章琥塔·雅沐齐嘎,或者换一种说法——章琥塔·暮雨,已超过了其他的骑手,成为了散骑线上突起的箭锋。

“主子啊,你是真犟!得.....赶紧把弓抄起来吧!别用阙月箭,用锐箭!别的不怕,小心别让野猪返回身给你顶落了马!”他继续在她耳边絮叨个不停。

这一次,暮雨没有含糊,依言将骑弓从囊中拽出,搭上一支三棱破甲锐箭。三指捏住箭尾,拇指上的虎骨扳指顺势搭起弓弦。

果然,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两只獠牙狰狞的公野猪就从雪锞子中窜出,口中呼哧呼哧地喷吐着白气,一先一后向她袭来。

“射第一个!瞄左肩胛!”

暮雨依言将身子朝前微微探出,让过马首拉开骑弓,利箭破空而出,锐利的箭头钻透野猪结满松脂的厚皮,分开肌肉,擦过肩胛,最终狠狠地钉进了这头巨兽跳动的心脏,三道铁棱割开密布的血管,野猪哼了一声歪倒在猎手马前。

此时,再想重新拉弓射杀余下那头与她近在咫尺的野猪已然是来不及了。暮雨当下抛了骑弓,用双手紧紧地攥住了马缰。

“铿”地一声巨响,野猪的獠牙撞上了黑马披挂的当胸铁铠。黑马也不含糊,扬起小锅般大的马蹄向前踹去,将来势汹汹的野猪踹飞了三五米。

野猪在雪地中滚了几滚,正要挣扎起身,就被三枝羽箭同时命中,四蹄蹬了几蹬便不动了。

“暮雨!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能不能不‘做’了!”

阿玛从身后驰来,一边给自己的骑弓重新搭上箭矢,一边用马鞭朝女儿的头顶虚虚击去。

“给我滚到后面去!|”阿玛大声呵斥道。

暮雨一声不吭地从马背上俯下身子,拾起骑弓,看着散骑线从自己眼前驰过。

“你啊,又惹牛录厄真大人生气了!听大人的话,老老实实在后面晃悠吧,这次打春围一箭射穿一头野猪,也算可以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宠溺。

“看这里眼熟不?往东不到一里地,是我第一次给你作画的地方!还记得吗?已经5年咯!”

“真快,5年了......”暮雨喃喃答道。

风从东侧的山麓中吹来,细碎的雪沫飘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伸出蜷在马蹄袖中的手指,拂去眼前的雪沫,可是视线却模糊依旧,哦,原来是一滴泪水......

春寒料峭,泪滴还未及从睫毛上滑落,便瞬间在她的眼前凝成了霜雪......

“这该死的雪沫!”她气恼地骂了一声,随即试图用更多的热泪来融化凝结在眼睑上的泪珠......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不知不觉中,她默诵起了这句宁人的词句。

近来,她时常默默凝视着那幅用炭条绘在白桦树薄膜上的画。那是他为她画的第二幅画。

有时,她感觉画像中的女孩与家中那面抢自高鲜的铜鉴中自己的镜像一摸一样。有时,她又感觉画中人的容颜是如此的陌生......

岁月流逝,炭笔留下的线条与点抹越来越淡,终有一天,这些画迹将完全被时光所湮没。到那时,自己是否还能够忆起那个曾经年轻的暮雨呢?

“没想到你这小奴才还有这份本领!且饶了你上次偷画本小姐的大罪!今天,你再给本主好好画一幅,你也晓得,本小姐记性差,有了你这幅画,待我老了,也就不会忘记自己年轻时的摸样了!”

那个明媚的春日,一如暮雨昔年间明媚的笑颜。火红的金达莱刚刚从枝头落下,粉色的杏花就跃上了蓝天。浅笑在暮雨的眼角绽开,妆点着北地的春色......

不知何时,他手中的炭条开始慢慢颤抖,呼吸也渐渐变得有些急促......

“画了这么久......来,姐姐看看画得好不好,画好了,本主重重有赏......”暮雨慢慢走到他的身旁,侧头看向他手中的白桦皮膜,一缕秀发从她的鬓角滑下,发丝轻轻划过他的脸庞,垂落在他的脖颈之畔。

仅仅是凭借着一缕发丝,暮雨仍然感受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震颤。

“我真有这么漂亮吗?”她微微侧头凝视着他的眼眸。

“如你所见......”他轻声回答......

“下次去高鲜,你给本主寻一面铜鉴吧!我也想试下‘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汉家风雅!”

“好,我尽力便是......”

一阵高亢的呼喝将回忆冲散,四野芳华的北国暮春如云烟过眼般消逝无踪,暮雨重又回到了眼前这个寒风凛冽的关外残冬。

猎队已经在平地尽头的小山坳中对兽群完成了合围。

暮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冷的寒意瞬间驱散了眼角的泪滴......耳边他的声音也一并渐渐远去......

“呼呵!”章琥塔·暮雨低啸着,胯下黑马精神一振,撒开四蹄向前方奔去,此时雪野中明明已经遍布了其他骑手趟好的雪道,但黑马却偏偏绕过这些通途,继续用自己的前胸撞开一层层风化的雪壳......

“这马,和他的主人一摸一样!”一名身穿狼皮大氅的高壮年轻猎手一边撒开弓弦,一边嘟囔道。

“韦赫达,我也想大熊了......今晚回去哥几个喝酒时敬他一碗吧!|”一个清瘦的年轻猎手听见了同伴的嘟囔,也随之长叹了一声。

“再炖一碗狍蹄筋,早知道......那次我就不和大熊抢那最后一碗狍蹄筋了......”另一个矮个汉子也搭上了话茬。

“对,今晚上回去一定要吃好喝好!听说宁人正调兵往关外赶呢,宁公特贝勒这次要带咱宁公特两固山全军南下助战,大熊是咱们中头一个......往后......咱们哥几个说不准什么时候也就......

喝!今晚敞开了喝!我韦赫达在战场上死就死了,反正家人有你们这群没死的关照!要是没死,就继续挣前程!”穿狼皮大氅的高壮汉子大声说道。

“呼呵!”众人大声呼应,一阵剑雨射进兽群之中。

被众人驱赶至山坳的兽群中,狍鹿之属在哀鸣中纷纷中箭跪倒雪窝;狼群与野猪结成兽阵几次冲锋试图突围,却都被山上的粟鞨猎手硬生生地射退,不久便彻底沦为了笼中的困兽,继而与狍、鹿一样被一一射倒。最后,包围圈中的活物,就只剩下了一只咆哮的斑斓猛虎。

“大神保佑!”带队的牛录厄真,也就是暮雨的阿玛一声低吟。三十余名已批上重甲的汉子排成一个半月形的散兵线慢慢踏步上前。他们之中,半数人手持一丈多长的“虎枪”,半数人举着近一人高的大盾,他们身后则是二十余名骑在马上的弓箭手。

粟鞨人平日里对称霸雪原的鞔州虎异常尊敬,进山之时甚至不允许直言“老虎”二字。而是尊称其为“山神爷爷”,但是这种尊敬与日常的围猎却并不冲突。

鞔州虎独行荒野,寻常难觅其踪,并不是每次围猎都能猎获,因此虎皮、虎骨均十分珍贵。昔年时,一张完好的虎皮凭大宁官衙发放的贸易敕书可换熟铁300斤。因此,为了在狩猎时不伤老虎毛皮,粟鞨人猎虎的方式自与猎杀狼鹿之属时有所不同。

猎手们趟着积雪走下山坳,慢慢向老虎退守的石壁处逼近,猎手们每前行一步,身上都会发出铿锵的响声——他们每个人的身上,此时都披挂着双层重甲,贴身一层,是织得极密的锁子甲,锁子甲外,还罩着一件铁片棉甲——十几层棉花层层相叠加,包裹着一片片铁质甲片,最外层又嵌以排排铜钉。

众人所穿的铁棉甲新旧不一,但形制上和大宁边军所穿之甲胄并无分别——这些铠甲的出处不言自明,至于是贸易所得还是从战阵上掳获而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早春的粘雪润湿了众人的铠甲,寒风一吹,又在甲胄外结成了一层“冰甲”。随着猎手们沉重的脚步,冰甲不断折断、剥落、再重新凝结,在响成一片的噼啪声与铿锵声中,老虎愤怒地低声咆哮,几次想扑向人群,但都被步阵后的马弓手用居高临下的剑雨射了回去。几番徒劳后,老虎被囚在了半径七八丈的半圆之内,面前是密密麻麻的枪尖,身后是刀削般的高耸石壁。

老虎咆哮着、怒吼着,时而挥起虎爪,时而张开大口,或低伏身姿做搏人之势,或腾跃而起做猛扑之状,但在盾墙与枪丛的威逼下,几番试探均是徒劳无功。

此时这头猛虎想必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后悔自己为何没有在合围尚未完成前奋起勇力一鼓作气地跳荡而出,而是随着群兽,被这条渐渐形成的绞索一点点榨干了勇力与气势......

老虎一边低吼一边用锐利的双眼一一扫过盾墙后猎手的眼睛,它希望从中找出最软弱的那道目光,继而以那里为突破口拼死一搏,但是,它发现面对的每一双眼睛都是一般的笃定与冰冷......

突然,一枝羽箭无声地透过枪丛,迎着老虎的视线穿透了它铜铃般的眼睛,锐利的箭头没入虎脑之中。老虎一声哀嚎,翻倒在了雪尘里......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暮雨阿玛拂了拂马蹄袖,将弓弦兀自颤抖的硬弓利索地收入了弓囊。

冰封的牡丹(弯曲)乌拉(江)在雪原中蜿蜒前行,经过雄奇的忽汗海后河道愈加舒展写意,唯一一段笔直的江面,如匕首般直插入老爷岭与遮根采岭双峰相夹的盆地之中,此刻,温暖的夕阳抚过遮根采岭静默的山巅,照进江面上突起的冰棱中,将驰骋其上的归人映得绚烂明朗。

满载而归的猎队排成一列纵队小跑着穿过冰面,几挂由双马拖曳的爬犁载满猎获走在队伍最中间。

一条窄窄的冰河在前方不远处汇入牡丹乌拉,河湾处,几缕炊烟袅袅而升。炊烟下,就是宁公特粟鞨章琥塔部的屯落所在。

“蛤蟆河子,太难听,依我看,若是叫‘蟾鸣水’则更有意境!”

暮雨耳边,又响起了他的声音,调侃中带着三分郑重,不羁里含了几丝坚毅。

这里,地处宁公特粟鞨腹地,大宁立国初期,曾设置了名为“忽汗海卫”的卫所对这片广袤的土地进行管辖。与闲州卫一样,忽汗海卫的长官亦由粟鞨土官兼任。

从“章琥塔屯”向南朔江而上180里就是宁公特第一圣水忽汗海,自忽汗海再向南行400里,人们便可以眺望盖马大山云雾缭绕终年积雪的主峰。

当年,粟鞨宁公特六部中的真金部就是沿着这条路线越过山海抵达辽东,在夹缝中创立了闲州粟鞨,又缔造了如今的粟鞨联盟——鞔州。

顺江而下400里,牡丹乌拉汇入阿勒锦乌拉,宁公特人与零散的窝集粟鞨部落世居于河道两岸,以渔猎为生。

阿勒锦乌拉继续北下汇入额虏尔河,烟波浩渺的额虏尔河最终又注入波涛汹涌的北冰海,那里的气候更加恶劣,只有少量的窝集粟鞨部落沿海岸而居,用骨制与石制的长矛猎获冰海中的海兽。

8年前野鹤城的那场大火,让闲州与野鹤之间看似就要就要弥合的裂痕再一次加深。艾森阙洛·昌安、昌觉两兄弟葬身火海,粟鞨第一勇士“小野牛”虽侥幸逃得了一条性命,却因此而丢失了一条臂膀。在城内外宴饮的闲州、野鹤、宁公特诸部首领十去其七......

闲州联盟首领与真金家族族长之位,最终落于艾森阙洛·昌安长子,蔺成栋早年间的亲信——艾森阙洛·野牛皮手中。

野牛皮乘势将一众失去首领的闲州部落一一吞并,最终将原本松散的闲州联盟紧紧地归在了自己的战旗之下。而后又一改其父此前试图与野鹤、宁公特三家同时会盟的策略,一边加大了对野鹤诸部的打击力度,一边专一与同宗同源的宁公特人建立起全新的粟鞨联盟——鞔州。

联盟建立后,从闲州处获得了更多精良军械的宁公特人定期派出马队沿江阿勒锦乌拉北下,搜罗挟裹沿江而居的窝集粟鞨人南下定居——美其名曰“打生口”,再将虏获来的窝集人强行拆散混入原有的闲州、宁公特部落中,整编成新的军事组织——鞔州六旗。

每部落三百余披甲兵丁为一牛录,设牛录厄真一人统御。

每五个牛录为一甲喇,设甲喇额真一人、甲喇章京若干。

五甲喇又为一固山,即旗,设固山额真一人、固山章京若干。

一固山辖战兵近8000有余,战时再补充各部健硕阿哈(奴隶),兵员可达万人。粟鞨宁公特部整编后为两旗——正白、镶白。余下正黄镶黄正红镶红四旗则归属于闲州。

统帅宁公特两旗的宁公特贝勒由原宁公特诸部中实力最强的舒穆录氏担任。

而鞔州六旗的统帅,则当仁不让地被众望所归的原闲州首领、真金家族的艾森阙洛·野猪皮担当。暮雨所在的章琥塔部,隶属于輓州正白旗下。

一群孩童从夕阳中跑出,围绕着满载的猎队欢呼雀跃,猎手们一边笑着虚声呵斥,一边放慢了马速。韦赫达轻轻俯下身,将一名3、4岁的男童提上马背,用力亲了两亲,男童则抓住壮汉颌下浓密的胡子试图将他沉重的脑袋搬开。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看到这,暮雨的脸上绽出了两朵浅浅的梨涡,她轻提马缰,大黑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路旁嬉闹的孩童,脱离了欢快的猎队,驰向不远处的屯落。

由于这几年的“打生口”,现在的章琥塔屯与暮雨幼时记忆中的摸样早已大相径庭——进入一丈多高的夯土墙,曾经蛤蟆河畔那几堆杂乱的低矮窝棚已变成初具规模的纵横街路。

街道两旁是一座座大小不一的茅草房院套,颇具汉地风格。大黑马小跑着进入了屯东北角的一座大院套。一群人早已在院中等候。见到暮雨归来,一齐拥了上来。

一名十四五岁的“小半拉子”匍匐在大黑马下,暮雨甩镫离鞍踏着他的脊背下了马。马缰被一个四十多岁的高鲜汉子接过,牵往院门处的马棚内卸鞍刷毛,马棚内正在吃草料的五匹马对归来的同伴亲切地喷了个响鼻。

“主子累了吧,老奴才温的高粱烧酒,主子趁热喝了去去山里的寒气。”一名中年仆妇将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递了过来。

暮雨将碗中热腾腾的烧酒饮下,腹中随即升起一股暖意。

“瑟茨克(麻雀)!一定要把主子的箭囊和马刀放到柜顶,少主子现在开始淘气了,放得低了他能够到!”刚刚那少年正抱着暮雨的猎具往屋内走去,老仆妇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

“少主子呢?”暮雨一边将碗递换给仆妇一边问道。

“让老主子抱回家了!”

“娘!”院子东侧的小偏门处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喊。一个差不多快被貂裘包成圆球状的幼儿步履蹒跚地向暮雨走来,后面跟着一名妇人。

“小小熊,快,跑到额娘这来!”暮雨一边说,一边原地抬腿奔跑了几下。因为被包裹得太厚,小小熊想跑却跑不起来。没跑几步就滚倒在了雪地上。

看着儿子滑稽的模样,暮雨的笑得弯下了身子,她几步跑过去将小小熊从雪堆中抱起,搂在了怀里。

“你怎么这么没溜!这么小的小孩哪有会跑的!”孩子身后的妇人嗔怪道。

暮雨一边亲吻儿子肉肉的小脸,一边对老妇人做了个鬼脸。

“额娘,我阿玛今天射了一只老虎!一箭就射中了眼睛!虎皮一丝破损都没有!”

“嗯......这倒是好兆头!那年去忽汗海和索绰罗部开兵之前,你阿玛就射了一只虎,然后他就......”

“带着二叔、三叔,还有‘青桦’家两兄弟在黑夜里摸进了索绰罗的营地,把索绰罗的首领给绑了回来,然后没费一兵一卒就把索绰罗从忽汗海边逐回了达普柴河,还要了一大笔赎金,其中那铁锅你最喜欢,特别好用对不对?”

暮雨说罢,母女俩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见姥姥与母亲同时大笑,暮雨怀中的儿子也似懂非懂地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这一段往事是阿玛年轻时最得意的战功之一,暮雨从小到大已听了无数次。最后,阿玛往往都会说:别的部落喜欢夸耀自己一次射死了几个人,我却觉得,一个人不死的胜利最珍贵,也最值的骄傲!

“白天时,舒穆录家又来人了,想抓紧时间在开兵前把你小妹娶过去......人一直没走,说是要等你阿玛打围回来好好商量商量,你阿玛的意思还是那样,想要这几天就找日子把喜事办了,可是我......”

“娘是怕小妹重蹈了我的覆辙?想先订亲,等南下的大仗打完了,舒穆录家的小伙子全须全尾地回来后再让小妹和他成亲?”

天已经擦黑了,母女二人对坐在烧得滚烫的热炕上,暮雨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直接点破了额娘遮遮掩掩的隐忧......

“额娘,你从小就对我说,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在出生之前就已经由萨满大神用海东青作笔在天幕上写好了的......

你看我阿玛,这些年大仗小仗打了那么多场,连皮都没破过一次;

你再看青桦二叔的三小子,打围时就让“长虫”咬了一下,最后竟丢了命......

依阿玛的话让小妹嫁过去吧,我打听过的,舒穆录那家小伙子不错,打完这一仗没准能挣个好前程。要是咱们现在不把小妹嫁过去,舒穆录家肯定会认为咱家瞧不起他家儿子的武运。

赌吧,赌舒穆录家的小伙子武运绵长。这就是咱粟鞨女人几百年来的宿命,谁也逃不脱......再说,这一仗和咱们对阵的兵都是从大宁南方调来的,现今不比往年,辽东边兵都不足为惧了,何况那些连雪都没见过的南方兵......”

“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

“讷辛(大熊)!”朱唇微启,随着这个熟悉的名字,往昔的画面再一次在暮雨眼前浮现。

也是在这铺炕上,野猪油灯摇曳的萤光下,他用碳棒轻轻地勾勒了一个轮廓。

“你看,这就是宁人所说的舆图,周围的一圈细线就是大宁朝在辽东的实际疆界,你看,辽东这地方,对于大宁来说就好比是悬垂塞外的一座孤岛,正北正东是粟鞨,西北是韦兀,南面是高鲜,正是兵法上所讲的‘四战之地’。

因此几代辽东边将都拼命挑拨打压削弱粟鞨,抚慰高鲜,然后专心绞杀韦兀。这个战略虽然阴毒,但是效果却极好,因此一用就是200余年。“

“我们粟鞨人因此也苦难了200多年!”

“哎~我家小主子真乃忧国忧民的侠之大者!”

他轻轻地用手指刮了刮暮雨微翘的鼻子,继续说道:

“但是,前几年蔺成栋在经过了罢官丧子再次启复后,突然开始放任闲州粟鞨真金家族一家独大起来!虽然现在他人已经没了,但继任他职务的蔺家大公子依旧和乃父一样,一味地对闲州持放任之态。”

“何止是放任,简直就是纵容!要钱给钱,要兵刃给兵刃,有时还直接发兵攻杀那些不听管束的部落!更不用说六年前野鹤城的那场大火!那天夜里我分明就看见......算了,不说了......

如若不然,任他‘野牛皮’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统一了粟鞨各部!一百多年前真金家族的祖先因为犯错被咱宁公特诸部合力驱逐,现而今反而成了鞔州联盟的首领,想想就气!不过现在粟鞨人好歹是不内斗了,这点倒是不错!

蔺成栋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啊?你别告诉我他是因为看粟鞨人可怜才故意开恩的,我才不信他有这么好的良心!”

暮雨义愤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虽说宁公特人已经承认了闲州真金家族在輓州联盟中的首领地位,但对于艾森阙洛氏这个与自己同宗同源的“亲戚”部落,她却一直都看不大上眼。

“这事太复杂,涉及到汉地的世情以及宁人的政治韬略与野心,待我以后慢慢给你讲吧!总之,随着大宁朝延续二百多年政策的改变,关外的平衡已然被打破了!现在不论是粟鞨、韦兀、甚至是高鲜与大宁开战,大宁朝都必须调动关内的南方兵来关外主战,然后让辽东边兵守着城池,防备其余诸家趁乱坐收渔翁之利。

九镇的边兵都是宝贝,消耗不起......至于那些北上的南方客兵,损失再多都不会伤及大宁筋骨。”

随着暮雨的回忆,娘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放心吧,额娘,我早就看开了,大熊这次挣了俩前程,只要我不再嫁,他的俸禄还照常按“拖沙喇哈番”的前程发.....就算不靠你和阿玛,我们娘俩也照样能吃香的喝辣的!你看这一院子的‘阿哈’,我都不知道如何去使唤了!”

暮雨一边说,一边轻松地笑了。额娘赶紧陪着寡居的长女浮夸地大笑了几声。

“你阿玛现在应该已经在屯厅里和舒穆录家的人在商量日子了。”

舒穆录部的居城位于牡丹乌拉北岸,与章琥塔部相距40余里,作为宁公特贝勒的衙署,是宁公特属地中最大的一座城池。

准备迎娶章琥塔家二女儿的那名年轻“舒穆录”,身份颇为尊贵,其父与宁公特贝勒舒穆录·佛桑(明亮的光辉)乃是出自同一祖父枝下的兄弟。此刻暮雨阿玛接待的,就是这位贝勒爷的堂兄弟。

“要不你也去听听?看着点你阿玛,别让他说错了什么话。”

“放心吧,我阿玛自有分寸。在山里蹲了一天一夜,现下困乏得紧,额娘,我想早点睡觉了。”

“好,那小小熊今天仍旧跟我睡吧!”

说罢,额娘抱着外孙回到了隔壁的院套。

暮雨吹灭了忽明忽暗的猪油灯,借着透过窗棂的星光脱下衣衫,一块象牙牌从贴身小衣中滑落,掉在炕上的狍皮褥子里。暮雨俯身躺下后摸索着将其拾起,指尖沿着牙牌上突起的雕痕轻轻滑动。

“这块牙牌从哪来的?速速从从实招来!”

“捡的!”

“呵呵,你以为本主不识汉文?是不是,我的金羽卫小旗大人?”

此刻,再想起听到这句话后,那张杂糅着惊诧、无助、委屈、又带有一点点谄媚的脸,黑暗中,暮雨无声地笑了......

打从他出现的那天起,他那看似无邪的笑容渐渐明媚了她的眼眸;清澈的声音一点一点蹂躏着她心中的褶皱;绵长的呼吸拂去了她少女时代的清寒......直至,他的一切,一点点地吞噬了她的整个世界,而现在,却又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所有的一切,都始于那个夜晚,很多人的人生,不约而同地在那个夜晚里悄悄地拐了个弯......

“阿玛,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扎营呢,真金家族不是说今晚要举行会盟吗?天还没黑,再抽几鞭子就可以到野鹤城了!”

8年前,20岁的暮雨站在山岗上遥望着野鹤城外一圈圈逐渐燃起的营火,她抽了抽微翘的鼻子,似乎闻道了一丝烤黄羊的焦香......

“今晚咱们先不去凑那热闹,粟鞨会盟之事既然早有定论,咱章琥塔部只要跟随众意即可。今夜先在此处休整一夜。”阿玛的视线穿过营火,停留在河湾处的野鹤城上。

闲州与野鹤厮杀了这么多年,说会盟就会盟了?他总感觉这事似乎有点太过顺利了。自真金国灭国后这五百年间,粟鞨人很少有这样顺顺利利的时候。

“最容易吃到的食物往往都在陷阱里。”来时的路上,他已逝阿玛的这句口头禅一直在他的耳边反复回荡着......

先等等看吧,潜意识里,他总感觉今夜似乎不会如其他部族预想的那样顺利和美......再说,章琥塔部并不是宁公特粟鞨中举足轻重的部族,即使今晚不到,应该也不会惹人非议。待大事在今夜尘埃落地后,明日直接去参加婚礼也是一样的!

于是,在这座遥望野鹤城的山岗上,章琥塔部一行二十余人扎下了营帐,并在野鹤城方向看不见的山背处生起了营火。

“野鹤城的羊肯定已经烤好了,也许还会炖飞龙汤喝......”

暮雨一边嘟着嘴,一边嚼着如干柴般的肉砖,小队粟鞨人在野外露宿,向来不会烹制带有香气的食物。这次随队远行并非是她主动提出的,而是阿玛特意叫她同行。

“你阿玛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给你觅个真正的‘巴图鲁’当夫婿吧!”额娘笑着悄悄对她说。阿玛无子,因此一直希望寻一个出众的青年来家中当上门女婿。此次盛会粟鞨各部骐骥云集,端的是一次百年不遇的大好契机。

不过,相比自己那没影的夫婿,粟鞨第一美女野鹤·鸿溪则更加能够提起暮雨的兴致。

鸿溪到底有多美呢?一边想着这个问题,暮雨一边在火堆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犬吠声在她的耳边响起,营地的狗怎么叫了?睁开眼,她惊奇地发现,天空,怎么是红色的?

暮雨迅速起身,发现营火旁早已是空空如也。她一把抓起自己的弓和箭囊,借着天空中跳动着的红色光芒,踉踉跄跄地爬上了山岗。

章琥塔部的汉子们正在山岗上眺望着远方的野鹤城。野鹤城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冲天的火光点燃了深蓝色的天幕,人喊马嘶的喧杂声随着夜风从远处飘来,血红色的背景下,依稀可以看见城外一个个如蝼蚁般大小的人影或奔逃,或厮杀、或伏地抽搐。

突然,黑夜中传来滚雷般的闷响!是骑兵!大队的骑兵!

一团如黑云般的骑阵从林际线处冲出,伴着滚滚的声浪,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向了燃烧的孤城。

“阿玛,这是......”

暮雨已经将双眼眯成了一条缝隙,却仍旧辨不出这支驰骋于血空之下的骑兵的身份。

“别看了!你回营火那给大伙炖上一锅肉粥,再给马喂上苜蓿,我们在这里守着,天一亮咱们就回家!”

阿玛的眼中也写满了迷茫。于是暮雨没有多说话,返身回到了营火旁,将皮囊中盛放的山泉水倒入铁锅中烧煮,水撒了一些,暮雨发现自己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她定了定神,又走向了不远处的系马处,马匹也感受到了四野中弥散的异常,一个劲地喷着响鼻,不安地用前蹄刨着地面。

暮雨将装着干苜蓿的料袋打开,给马匹一一套上,不一会,马群逐渐安静了下来,有节奏的咀嚼声响成一片。一匹上了马绊的小黑马叼着马料袋,一蹦一蹦地来到了她的身边,将马料袋放在她脚下。

暮雨一笑,盘腿坐到地上,将马料袋抱在怀中,小黑马轻轻地在她肩膀上蹭了蹭,随即将头伸进料袋中咀嚼起来。暮雨强压住心中莫名的亢奋,轻轻拍了拍小黑马的脖颈。自己的这匹坐骑还不满两岁,却比同龄小马高出一截,这点和暮雨一样,她比屯落中的年轻姑娘都要高一些,尤其是一双长腿尤显修长。

阿玛真是神了!如果没有临时改变计划,章琥塔部现在也一定......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平日里,暮雨时常会感觉阿玛的行动过于谨小慎微,且不像大部分部族首领那样热衷于劫掠与征战。这一点和粟鞨人口口相传的那些“巴图鲁”(勇士)并不一样。

但是即便如此,章琥塔部近年来虽未经大阵,却也不曾被其他部族欺压、吞并。现在想来,这正是来源于阿玛骨子里的这种聪慧与果决。

借着营火,暮雨用顺刀将肉砖切成薄薄的肉片,再剁成肉丁,与炒米一起倒进滚沸的锅中。汉子们早已各自找到了掩体,箭在弦,刀出鞘,在山岗上形成了一条隐秘但紧实的防线。伴着铁锅中载浮载沉的肉丁,黎明前的浓雾渐渐笼罩了大地,十步之外,不辨人形。

对于章琥塔部的这一小队人马来说,晨雾是他们最好的友军,就算是再狂暴的威胁,此刻也挣不脱浓雾那绵软浑厚的束缚。

暮雨抱膝坐在营火旁静静地等候着,待天光再亮些,就可以踏上归途了吧。

突然,她听见迷雾中传出了一丝异常的声响,似乎是小黑马平日里不太高兴时所发出的那种声音。暮雨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即将手边的骑弓轻轻抄起,搭上了一枝阙月箭,悄悄起身往马群处潜行而去。

借着微亮的天光,她依稀看见有一个黑影匍匐在小黑马的蹄下,那黑影似乎在解小黑马后蹄的马绊,小黑马摇头摆尾地闪躲着,几次回身咬去,却都被那人躲开了。

“犟种!你嘶鸣一声我不就听见了嘛,非要自己去咬那贼人!”

暮雨暗自笑骂了一句。她在那人身后七八步处停下了脚步。用力拗断了阙月箭的箭头,再重新缓慢地拉开了弓,弓弦却并未拉满。

粟鞨人视抢掠为男子之勇,但却极端反感偷窃。尤其是盗窃马匹与猎犬之行,在粟鞨人眼中更是大罪。偷盗者一旦失手,就将沦为将其抓获之人的“阿哈”(奴隶)。直至为主家立下功勋方能重获自由。

暮雨之所以在发箭前提前拗断箭头,是因为她准备将这个盗马贼生擒活捉,部族里还没听说过有哪个女孩子独自抓到过阿哈呢......

哈哈哈!想到这,暮雨不由得心中泛起一阵骄傲。

“小贼!”

陡然间的一声大喝,在这片寂静的黎明中,就如同霹雳一般。那黑影一惊,猛地回过了头。

好,就趁现在!

暮雨拉弦右手向后舒展地挥出,没头的箭杆刺破夜空,正中“黑影”脑门,“咚”地一声响,那人挣了几挣慢慢地歪倒在了小黑马的蹄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