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返1991
初秋时节，晚上7点过，天色刚黑下来。禹南市中心城区禹中区西北一隅，一长溜围墙之内，可见其中林木茂盛。
这是禹南市惟一两所国重级中学之一，有禹南第一中学之誉的禹南中学。
此刻，学校高中部两栋4层高的教学楼灯火通明。
两栋楼相距约50米，中间地带是两排梧桐树和花坛。
这两栋教学楼，一楼都是高三年级应届班，二楼和三楼分别是高二和高一年级。至于四楼，则是高三补习班。
这是晚自习第一节课，两栋楼总共40间教室里，讲台上都有一个老师。
学生们都在埋头看书，不敢窃窃私语。也有人拿上书本，去讲台找老师询问一些疑难之处。
高中应届毕业班3个文科班之一的92级3班，也就是高三3班，全班学生座位分成了4个小组，每组两张课桌并拢在一起。
二组和三组最后一排座位上，都是一排两桌仅坐有一人，空出了全班的两个空位子。
此刻，高三3班坐二组最后一排的王遥，悄悄打开数学课本立起来，试图尽量挡住讲台上那道通常很严厉的视线。
只是他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一头趴在桌上。
隔壁三组最后一排，那个又高又壮的男生，看见王遥这如同掩耳盗铃的动作，先是朝讲台上瞅一眼，马上又挪挪屁股，伸腿在王遥小腿上来了一下。
他悄声提醒道：“妖王，顾大娘眼皮底下，你特么也敢睡觉？”
王遥迷糊着半抬头，也不睁眼：“别闹。刘冬瓜，老子困死了，实在撑不住了。”
被叫刘冬瓜的男生眼瞅着数学老师顾小芳突然离开讲台，正朝这边走来，赶忙缩回自己座位乖乖坐好。
顾小芳从二组和三组之间的过道走过来，皱着眉头道：“刘孝东，王遥这是怎么回事？”
刘孝东赶忙站起来：“顾老师，他重感冒都两三天了，下午还去医务室打过一针，刚才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刘孝东有182公分的高度，块头又壮得跟一头熊一样，这让身高还不到160公分，体形又偏瘦的顾小芳显得很是娇小。
“下课后扶他回宿舍休息，被子要盖厚一些，他要是能出一身大汗就好得快。”
顾小芳也不再抬头看刘孝东，叮嘱一句后又回了讲台。
下课铃声响起，刘孝东起身，正准备直接将王遥扛回男生宿舍，不想这位突然如噩梦惊醒一般，猛地起身揉揉眼睛，望着讲台下嬉闹的几个男生发愣。
而后，他又转头瞧着刘孝东的脸。
那眼神，还有那一脸茫然，都让刘孝东感觉，这货就跟突然不认得自己这个死党似的。
“妖王，你感觉好些了没有，刚才顾老师说了，让你回宿舍去躺着，被子盖厚点，争取出一身汗……”
“刘……冬瓜，你说我刚才咋啦？”
刘孝东愕然，伸手在王遥额头一摸：“没发烧了啊，你特么是感冒两三天了，可这嘴里胡言乱语的，咋就跟脑子烧糊涂了一样啊。想回宿舍吗？想回，老子就扶你回去躺着。”
王遥也伸手摸摸额头，忽而展颜一笑：“现在感觉好多了，不回宿舍了。”
刘孝东又凑去悄声道：“那走啊，出去透口气儿，老子得找地方抽根烟。”
王遥摇摇头：“你自己去，我想坐一会儿。”
刘孝东马上就出了教室，王遥又坐下来，呆呆望着桌上那码成一长溜的课本资料，一手缓缓摩挲着褪掉不少油漆的桌面，如同这是一位美女的肌肤。
没掐大腿，更没拿桌上的圆规扎自己或刘孝东。没用多长时间，王遥已经确信自己重生了。
从2019年4月末的一天，心脏病突然发作后，来到了……
前方黑板左上角，有一排红色粉笔写下的“距离高考还有278天！”。
王遥很快得出结论：现在应该是1991年9月末。
他又在手腕那块电子表上翻看到了今天的日期。
1991年，9月29日，星期六。
靠在铁皮座椅上，王遥闭上眼睛，前世那44年光阴中某些重要片断，如同一部电影被按下了快进键，在脑海中飞速翻卷。
这种隔世之感，让王遥突然很想抽口烟。前世这个年代，他是不抽烟甚至非常反感学生抽烟的。
看来，烟瘾并非形成于生理层面，而是对灵魂的一种抚慰啊。
还有9个多月，又要参加高考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都跟高考卯上了似的。
王遥从前世记忆中挣脱出来，又望着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突然浑身一个激灵，赶紧抓起一个本子，拧开钢笔开始刷刷写起来。
班上同学陆续走进教室，上课铃声又响了，第二节晚自习是地理课。
王遥对台上老师要求认真复习的话充耳不闻，只顾着埋头记录下脑子里那些信息。
他只记下一些数字及公式方程等数学符号，还有极简略的文字。
居然重生到高考前，冥冥之中如同被定向发送了，这算是重生福利么？
这样想着，王遥突然对明年的高考有了极大信心。
这些数学方程公式之类到底代表着什么，除了他自己，自然没人能看明白。
这是1992年高考文史类数学试卷最后那5道解答题，合计51分的大题。王遥打算以自己的方式先记下题型要点，过几天再找时间完全复原。
他并非神仙转世，能在前世高考近30年后，依然能记得这些试题。实际上，当年他走出考场那一刻，便感觉脑子里那张高考试卷几乎变成了一张白纸。
幸运的是，前世窝在禹南城桂园小区那一套小房子慢慢等死的最后那几年，在突然厌倦了看书，厌倦了读网文玩游戏看视频刷朋友圈……
在吸引宅男打发时间的所有神器对自己统统失效之后，他又自灌鸡汤，找到了一种新玩法：迎难而上，超越自我，报名参加高考。
第一年结果很尬，成绩下来，离三本线都还有点远。
第二年，终于上了三本，甚至快接近二本线了。
第三年，也就是地星历2018年，曾经也做过学霸（初中）的王遥终于回春，悍然拿下591分，还超了蜀川一本线38分。
虽然考的是文科，对于一位44岁，高中毕业后仅念过两年中专的中年大叔来说，这份成绩也足以自傲了。
这让他差点成了禹南晨报上的大叔级励志人物。
好在王遥也是干过近20年的老记者一枚，又跟禹南晨报不少老记者有同事之谊，便好好请人撮了一顿。
业界前辈如此礼贤下士，报社一位值班领导当场也有承诺，两个年轻的编辑记者都掐灭了胸口那团熊熊的八卦之火。
那时候王遥觉得，自己一个都快死的人了，没必要去图这样的虚名。
大学虽然真能考上，王遥自然不会真再踏进校园去好好学习天天上当了。
到2019年时，他已经四五年都不工作了，并无一分钱新收入。好在多年来过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身边还有几万块钱积蓄没花完。
再说他也不缺生活费。王遥不再上班的那几年，在省城芙蓉市生意做得挺顺的姐姐王薇，每年都会偷偷往他卡里打三五万。
现在，在地理自习课上记完这些数学题型要素之后，第二节晚自习也已过了大半。
王遥想起来，前世最后那一天，阳光温暖，春风宜人，花香处处。
那天傍晚时分，终于攻克1992年文史类数学高考试卷最后一道12分的解答题后，他曾在书房一跃而起，嘴里高呼着“GOOOOO……AL”。
这套试题，还是他花了20块，在一家文档网站注册后下载的。
没有别的原因，就为了1992年数学高考曾留下的一生之痛：当年数学高考总分120分，他只考了58分。
那天傍晚，这位潜藏在桂园小区一栋老旧多层住宅楼的大叔级非典型帅宅，突然爆发出中二式歇斯底里之后，胸口便传来一阵猛烈绞痛，而后又如潮水一样，汹涌不息，在他吃下特效药不到10分钟后又再次发作。
时间，终于要到了么？
那种有些玄奥的直觉又涌上心头，他咬紧牙关，撑着回到书桌前坐下，抖抖索索点开邮箱，将草稿箱里一封邮件设置为定时发送。
而后，感觉还可坚持，又倒出两粒药丸吞了下去。
这一次疼痛感汹涌如潮，非比寻常。
王遥的手抖索得有些厉害，扔下鼠标，又摸到手机，点开微信找到王薇。
喘着粗气，王遥开始一排排敲字发送。
“姐，这回我恐怕真过不去了。”
“24小时后你收邮件，我要交待的都在邮件里。”
“你不要悲伤，我也想爸妈和哥他们了。”
“姐，你得好好活，乐呵呵的活，行吗……”
“如果还有来生，希望我们还是姐弟，希望我们一家人还能在一起……”
啪，一阵猛烈的晕眩袭来，王遥感觉浑身力气如同被抽空一般，手机摔落在地，一头倒在坐椅上……